其实我也有点怕你啊,玉书。

怕她,怕小德子,怕玉丹玉桃玉竹,甚至于长明殿的所有宫人。他们太标准了,太尽职了,一举一动符合规矩,全心全意为主子服务。

身体活着,眼睛却是死的。

这不对。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有博弈,有阿谀奉承尔虞我诈。哪怕同为奴仆,身份也有高低之分,免不了为夺取更多的宠爱和利益发生摩擦。岂不见从古至今宫廷争斗不休,怎么可能成为死水一潭?

但长明殿就是一潭死水。

小德子和玉书领头,其他人无条件保持沉默,温驯,毫无异议。哪怕新来的三名宫女,也全部恪守本分,没有半点越过玉书向我示好或献媚的意思。

太奇怪了吧。

不是说其乐融融、与世无争不好,但环境过于真空无菌,让我本能感到格格不入的不适。上次接触到类似情况还是看电影《楚门的世界》,男主角生活在桃园岛的巨大摄影棚中,从婴儿时期开始被刻意培养成乐观无知的性格。

飞光突兀出现,就像那个从天而降的道具灯,提醒我世界存在更真实、更残酷,也更符合逻辑的一面。

可我还是不明白。

如果真的存在一个塑造伊甸园的“导演”大人,为什么他会允许飞光几次三番打破长明殿的平静呢?

我仿佛技艺不精就被推至台前表演的拙劣演员,不知台下观众的眼睛在何处窥视,被漠然目光活剐血肉筋骨。

或许的确是病中多思。

以前看电视节目上红学专家说,林黛玉之所以养成赌气垂泪的性格,正因为身体太差,无法像常人那般自在跑跳。病人的负面情绪总是比较多,再加上难喝到想死的中药,再精致也尝不出滋味的饭菜,难免日渐消沉。

跟飞光在湖边散步赏景半下午,玩的时候挺高兴那么大的园林,还没有半个游客,要是随身携带相机就好了回来直接往榻上一倒。

半夜便发起高热。

长明殿漏夜急召御医。说了一大通听不懂的术语,总结陈词是劳累过度,又吹了冷风,身体支持不住。

吹冷风?现在是初秋,气温怎么也有二十五六度,阳光灿烂,我还披着皮草,居然还能被一阵冷风吹倒?

所有人都吓得面无血色,一个劲磕头求我不要再乱走了。被逼无奈,只好一连数日都在殿中修养灌药。飞光大概也有点愧疚,许久未曾上门,不过让人带来赔罪礼物给我。小德子拦着不让我见,说是猛禽,尚且不甚驯服,等调教好了再说。

玉书等人见我郁郁寡欢,费尽心思哄我开心。她们寻来许多新奇话本,又搭戏台叫宫人耍把戏给我看。

可我实在开心不起来。

转头望向铜镜,镜中人依旧美丽,也依旧孱弱。乌发垂落,面色苍白,连抬眼的动作都十分缓慢,拼命瞪眼也显得有气无力。那种弱柳扶风的神态,恰如男版林妹妹。

不要啊……我不想当王爷了,还我狂扫必胜客自助菜单的健壮体质!

心中委屈,只觉胸口凉意仿佛一条冰冷锋利刀刃,沿肺腑游走。喉间腥甜翻涌,我肩膀颤抖,一时间又咳又喘。

在旁伺候的玉桃迟了一步,来不及抽出丝帕,只好跪下用手去接。浓到发黑的血顺着少女纤白指缝滴落,落在象征长生福泽的吉祥鹿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