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竹山的笑容早脱光了。他手里拿着一根扫帚枝-又粗又黑、又冷又硬、又光还又滑。他先在黑板前溜跶三圈,为的是酝酿情绪,接着在前排座位前溜跶六圈,为的是梳理思路。史竹山不像李素琴那样嘴上流油,他的嘴上光秃秃的,泛着白皮,他用舌头舔了舔白皮,扫帚枝突然甩向排名第十的同学头上:“给我好好瞅瞅!”
台上一阵抖。台下一阵笑。
“周书栋!”
周书栋不敢说话,他的头快低到裤裆那儿了。
“你看你长得这个样-”史竹山用扫帚杆缓缓托起周书栋瘦削的下巴,“扁鱼脸,扫帚手,啊?你的脑子呢?脑子留吃的还是留用的?”周书栋的脑瓜上已经挨了三下,“你姐呢?为了你上学,你姐天天在家攒鸡蛋,你爹天天泡咸菜,咹?你家一年到头吃过肉吗?你娘连鸡蛋壳都舍不得吃!全给你吃了!一肚子零蛋!”
台下哄然大笑。
我看到周书栋抬了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史竹山,那意思是祈求老师不要再往下说了,他们家的丑都揭到裤衩那儿了,再往下揭,他们家的小鸡鸡就要露出来了。此刻的周书栋又低下了头,手中的试卷不停抖着,突然,他勇敢地仰起脸,而那目光却饱含着泪水。他的脸扭曲着,嘴唇咬得死死的,脚上的一双破鞋在黑硬的泥地上不停地搓着。他用一只手拎着试卷,另一只腾出来,捏成了一个小拳头。冷风从残破的塑料布遮挡的窗角灌进来,终于把周书栋吹得眼泪汪汪了。唐蓉默默看着,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田蕾跟同桌咬着耳朵,时不时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终于,周书栋羊羔一样哭了起来。他不停地抽着身子,胸脯剧烈地起伏。我知道那哭声一定在胸口憋了很久,它夺喉而出时史竹山居然吓了一跳。
“哭什么哭?!还有脸哭?早干嘛了?咹?”
周书栋哭得更凶了,几乎是扯着破嗓子喊了。这哭声成了一头倔强的公羊,正被蒙了双眼四处瞎撞呢。当他的哭声从高音部嘎然而止、突然又挣命般扬起时,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出了一身冷汗。
史竹山扬了扬扫帚杆,冲周书栋嚷道:“滚!到外面哭去!”
周书栋扯着嗓子慢慢走出去。门一关,哭声顿时没了,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也许是被哭声搅乱了情绪,史竹山的批斗会很快挨到了四寅。
“自己先说!”史竹山敲了敲扫帚杆。
四寅挺乖的,他仰起了小英雄雨来般的头,清了清嗓子说:“我爹叫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不听。我爹叫我回家后写作业,我不听。我爹叫我回家挖猪草,我不听。我爹叫我听老师的话,我不听-”
史竹山突然笑着问:“你娘就没说什么?”
四寅愣了愣,回忆了一番,又清了清嗓子说:“我娘没说,都是我爹说的。我娘听我爹的,我爹说什么我娘就听什么,我爹说,锅生火了没?我娘就生火去了,我爹说,猪喂了没?我娘就喂猪去了,我爹说,叫四寅先睡,我娘就叫我先睡,我爹说关灯,我娘就关灯,我爹说……”
“你爹说什么?”史竹山急切地问。
“我睡着了,我爹说什么我没听到。”
史竹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手中的扫帚杆敲了敲四寅的脑袋瓜:“去,回家听你爹好好说!”
四寅仰着一张脏脸,十分自豪地走下讲台。这时候,我们才想起他今天只得了六十二分。可怜啊,当周书栋被史竹山第二次叫到名字时,他的黄鼻涕快要结冰了。他浑身抖索着,用他光亮的袖头一次次蹭着鼻涕和眼泪。这时候的批斗会已经在尾声中结束了,史竹山十分满足地放下扫帚杆,用洪亮的嗓音说:“下次谁再考不好,就跟周书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