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同情金娜,我和她也不过两面之缘,我只是感慨难过于这样的天道无常。里头最年轻的人半辈子也都过来了,竟熬到连名字都没有的地步,只剩下一个凉薄而苍白的编号,印下对这个世界最后一丝痕迹。草草终结,精神折磨溃败而死,下场不如一片枯黄的叶子。

落叶还有幸运的被路人拾走收藏为标本,而素昧平生的尸体呢,谁会发疯去拾一具。掩埋焚烧,挫骨扬灰,在人世间消失湮灭得干干净净。

“这里有多少病人。”

护士将薄子合上,带着我迈上台阶,一边推门一边说,“二百零六个。每个月都会死一两个,但每个月也会送来一两个,所以维持这个数字上下差不了什么。”

“因为什么死。”

“不治疗啊,精神病也会变得严重,到最后身体内部系统出现问题,吃喝不行,拉尿也不行,病人自己也不懂怎么表达,我们束手无策,不就死了吗。”

“为什么不去治疗?”

护士打量我身上的穿着和首饰,“您是有钱的人家吧?不知道这社会很多没钱看病,甚至没钱住房子的人吗。这么多病人都需要治疗,家属不给钱,我们总不能自掏腰包给治疗吧?再说我们认识她们都谁啊,除了我一直在这里工作,很多职工都受不了离职了,赚不了多少钱,每天还要被摧残,和不正常的人在一起自己都不正常了。”

我当然知道钱是万物根本,没钱什么都免谈,但我只是想这些一无所有被家庭抛弃的可怜人,在这里总还有一点美好,原来一样是苟延残喘,混吃等死。

而那些光鲜的人,从来都不把这些悲哀的存在放在眼中。

我看了看她好笑的脸,沉默没有说话。

我们从正门走进大楼,迈入一条冗长而苍白的走廊。

灯光十分刺目,老旧的灯管随着窗外灌入进来的寒风微微晃动,管身落满灰尘,似乎很久不打扫了,风一吹落下来一些,显得有些沧桑呛鼻。

走廊两侧有许多病房,每间都有两扇门,一闪是木门,几乎都是开着的,木门外是铁栅栏,栅栏上了锁,嵌入得很结实,怎么都晃不散,透过栅栏条与条之间的宽大缝隙,能够看到病房里的病人。

有男有女,女性居多,穿着统一的蓝白条病号服,她们神态各异,有些干净素雅,安静坐在床上或者蹲在地上,像是发呆或睡着了,平和得悄无声息。

有些蓬头垢面,仿佛从泥里刚出来,眼屎和泪痕在皮肤上沾着,衣服松松垮垮,一块块油渍,对着墙壁大笑,或者指着床铺大叫。

这个时间护士正挨房送晚餐,打开铁栅门上一块方形的框子,将东西送进去,再立刻锁上,一秒都不敢耽误。

有的病人会抓住那只手咬,有的会把脑袋伸在里面,护士使劲一推,朝后跌摔个趔趄,趴在地上咯咯笑,有的用手抓饭菜吃,把脑袋埋入碗口,还有的索性打碎,看着破破烂烂的狼藉拍手尖叫。

每一名护士对此都无动于衷满脸漠然,将碗和水瓶递进去,任凭她们摔打撒泼,连看也不看,也许就像宋清告诉我的贾股东那句话:活着是命大,死也就死了。

狗死了尚且有主人哭一哭,这里的人死了,被掩埋都是一种奢望。

护士带着我朝前不断深入行走,在路过其中一扇门时,面朝门口蹲坐一个女人,她大概四十来岁,半边头发扯掉了,干枯的头皮暴露在空气中,右脸颊上落下好大一块疤痕,像被烙铁印下的,是烫疤,不知谁这样残忍,那样一张脸怎么看怎么丑陋,丑陋中又透着令人心酸的可怜。

她手里拿了一面塑料镜子,正笑得十分娇羞看镜面上倒映的自己,她余光瞥到我用呆愣而惊诧的目光望着她,她朝我露齿一笑,翘起兰花指娇滴滴问我,“奴家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