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下腰,裴幼屏捏起布巾一角稍稍掀开,露出了苍白的发。
“幼屏,我真的老了。”
恍惚间,回荡耳畔的声音令手指一颤,布巾又落了回去。
眼皮像针扎似的快速眨动了两下,裴幼屏侧耳倾听,四周安安静静,只有风声。他略觉遗憾,但更多是庆幸,苏无蔚若此刻活了过来,必然要再经历一次死亡。
挺直脊梁,他倒退着坐上椅子,不远不近地守在棺木旁,双眼微阖,任往事一幕幕掠过脑海。
他没有见过父亲,父亲只存在于母亲口中,正直善良、温柔体贴,这个世间最好的夫君却在妻子身怀六甲时寄回一封休书,自此杳无音信。母亲无论如何不愿接受,生下他后便带着他天涯海角寻找父亲。
一路上,他们吃了很多苦,母亲也不幸身染重疾,可即便如此,也从未说过父亲半句不是,所以“卓真亦”三字在年幼的裴幼屏心中,总是和好丈夫、好父亲联系一起。虽然他没有见过他。
他八岁那年,母亲自知时日无多,便向他提起了一位父亲的故交,欲将他托付对方。这是裴幼屏第一次听说那人的名字,第二次,是因为一件在江湖掀起了小小风波的事。
卓真亦受妖女迷惑,执迷不悟。北武林大侠余景遥与之情同手足,苦苦劝导,无果后大义灭亲!
骤闻此讯,母亲呕出一口血当场气绝。
他亦失去父母变成了孤儿。
再然后,他遇见了梅寒湘与梅清,被带去了忘川。
梅寒湘与母亲截然不同,她总是笑,可再多笑容也掩饰不了那眼底的恶毒与哀怨。她时常站在一棵梅树下眺望,裴幼屏不知道她望什么,又或盼着什么,只每当此时,她脸上的笑容才会消失,她的眼底才有了一丝软弱。
父亲便是因为这个女人抛弃了母亲和自己吗?
自己该恨她吗?
可若恨她,母亲口中的父亲就不再正直善良、温柔体贴,不再是世间最好的夫君了。
那自己究竟该恨谁呢?
“幼屏,你要替姑姑报仇,是余景遥杀了卓郎。因为他,姑姑才这般伤心。”
“你不要怪姑姑,姑姑方才并不想打你,姑姑太伤心了。”
“你与卓郎越来越像了……”
“你爱姑姑吗?”
“幼屏……”
“幼屏……”
“记住,姑姑的仇人就是你的仇人,”梅树下,梅寒湘朝他望来,秀美的面庞绽放着一如少女般的微笑,“我要余景遥生不如死,万劫不复。”
是,余景遥才是他该恨的人!是害他失去父母,在忘川受尽折磨的人!
缓缓睁眼,裴幼屏脸上满是疲惫。余景遥死后,他的目的就已达成,他并不想寻找余燕至、不想杀落伽山的人,可他曾对梅清许下承诺,一旦复仇结束就回忘川。
无意识地摸了摸眼角,裴幼屏紧锁了眉头,他绝无可能回忘川,然而又逃不开梅清的控制。梅清在他体内种了“附魂蛊”,除非他死,无论躲去哪儿都会被寻见。
裴幼屏无计可施,只好以“最彻底的复仇”为借口拖延时间,只等羽翼丰满坐上掌门之位,便能叫梅清知难而退,不敢纠缠。
可梅清比他预想中更早失去了耐性。
南诏地牢原本只关着何英一人,梅清一直在等他下一步计划,可他一拖一年半。梅清终于恼了,以“巫医”为名抓走了不少中原人,由此才引得圣天门关注,派弟子前往调查。
紧接着地牢被炸毁。
苏无蔚收到了两封匿名信。
梅清步步紧逼,提醒自己:他既可以帮他,毁他,也是易如反掌。
如果能够选择……
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