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最爱的人?”

阿嫲没有回答。

去问阿公:“我是你最爱的人吗?”

阿公背对着她躺在床上打盹,被她吵醒,很是不耐烦,叫她把蚊帐拉一拉,别害蚊子进来。嘉鱼把蚊帐拉得只剩一条缝,容许她的脑袋通过。她挤在蚊帐的缝隙里,执拗地重复刚才的问题,这回他嘲讽地哼笑一声,说:“你要是个打搏,我当然最爱你。”

“嗡嗡嗡,嗡嗡。”她小声地发出一串噪音。

阿公转过一只眼睛看她:“你发什么神经?”

“我是蚊子。”

“我看你是神经。”

他理解不了她的隐喻,正如庄稼汉理解不了穷酸秀才,她的隐喻只有自己明白。她明白她是不符合阿公期望且扰他清梦的蚊子,在帐子里盘旋,然后啪的一下,被他赤手空拳拍死。

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后退,嘉鱼的记忆也不断后退,她回忆起了童年的全部,她记起自己交上空白的作文以后,老师当众批评了她,罚她留堂补作文,不补完就不能回家。

她趴在课桌上,把笔芯拆出来,焦虑地啃咬笔芯的尾部,咬得它变成扁扁的一片粘合在一起,才决定了作文的主题。

她写下首段第一句

我、最、爱、的、人、是、自、己。

磕磕绊绊挤完整篇作文,天已经黑透了,她把作文交给老师,摸黑走出空荡荡的校园。校门外是一条没有路灯的沙石路,路两边是沼泽似的稻田,田再往外是山,山的那头是天。放眼望去,天是黑天,山是黑山,田是黑田。她害怕地撒腿奔跑,跑着跑着忽然看到了道路尽头的手电,胡乱挥舞,急急切切。

阿公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朝她跑来,举起拐杖作势要打她,脸上是包装成愤怒的担忧:“我打死你个死爸仔!天黑了,你不知道回家?!”

“我被老师留堂了!”她抱着脑袋,却不是逃避拐杖,而是逃向手电的光圈,大声说,“我这就回家了!”

计程车停在村子外,司机说定位就在这附近:“那边都是小路,我就不开过去了。”

嘉鱼点点头,抱紧茶叶罐子下了车。

她看到了熟悉的村子,四年来毫无改变,天是蓝天,山是青山,田是绿田,只是这次再也没有温暖过她也伤害过她的人来接她回家,没有高高扬起却轻轻落在她身上的拐杖,没有如同演唱会应援棒一样急切挥舞的手电,她留堂了太久,久到现在才踏上回家的路。

0050 50 秘密

和阿嫲的关系更加晦涩难解。如果说横亘在她和阿公中间的是一个不存在的孙子,那横亘在她和阿嫲中间的就是一个消逝的亡灵。

“谁是你最爱的人?”

阿嫲拒绝回答的这个问题,答案其实昭然若揭。不是她,也不是阿公,不是还活着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任穗,像昙花一样快速盛放又转瞬凋零的任穗。

嘉鱼试图换位思考,如果她对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这件事已经有了执念,如果她像阿嫲一样,怀上又流,流了又怀,流到医生都说“你的身体已经不适合生育了”,在这绝望的关头,上天赐给她一个女儿,一个聪慧美丽的天使,她大概也会像阿嫲疼爱任穗那样,疼爱到任穗的死躺成了她心口永恒的一道疤。

哦,不对,疤会愈合,会结痂,会脱落,任穗留给阿嫲的是脓,散发着腐臭,剜开了,里面还流着稀薄的血。

嘉鱼知道长久以来,阿嫲一直在做一种斗争,一种不要把任穗的死迁怒于她的斗争。但这并不容易。因为任穗正是生她时落下了病根,再加上长期处于抑郁的状态,身体才一日一日败落下去。她就像吸食任穗骨血长大的寄生生物,从皱巴巴的婴儿长开,血肉一天天充盈,任穗却一天天枯萎。最后她长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