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丑的人,关家树从小就这么认为。他的鼻子像一坨肥肉,他的眼睛像两只鱼泡,他的声音就像嗓子里黏着一只鼻涕虫。
恶心,恶心死了。
关家树绕过他走进探视室,看见了他的父亲。探监似乎是单独的,不过也可能是根本没什么人愿意到这个老监狱里来,所以关家树没有看见其他人,只有一个人坐在玻璃后。
他的父亲,关岳。
拿起电话,关家树没有听到声音,他透过玻璃去看他父亲的脸和眼睛。这是一个瘦弱的男人,被剃光的头扁平地垂着,死气沉沉。即便他不抬脸,也会让人觉得他的脸色很难看。
他没有抬头去看他的儿子,也没有说话。
探视室里非常安静。
关家树有半年没来这里了,此刻坐在探视室特有的金属高椅子上,他很平静,心情和来之前是一样的,只是感觉更冷了。他和他的父亲就这么坐在彼此对面,他们就像一只静止的风扇上的两扇叶片。
关家树先开口说,“大伯不让我继续上学了,高中学费贵,他们不出这个钱。”
关岳没什么反应,他抬了一下眼睛,很久才嗯了一声。右手长久地举着话筒,关家树有点厌烦,他正要放下,话筒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有哭声传出来,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哭声,仿佛喉头的肉猛地摩擦了一遍,比做了一场手术还要大动干戈。
“我错了,我错了……”
“家树,你恨爸爸吧,你恨吧……”
恨?关家树把话筒放下,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整张脸像揉皱的旧布一样的男人。说实话,他并不恨这个人,不仅仅是他,关家树谁也不恨。不过关家树一直过得这么惨,心里当然是恨过的,不过仔细一想,他要恨谁才好?好像恨谁都可以,但是恨谁都没有用。
关家树一直知道父亲是一个懦弱的男人,但这样一个人却有胆量杀了他自己的母亲。
关家树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死,又是怎么死了。关于奶奶,关家树五岁的时候就被扔给爷爷奶奶了。奶奶从小就不喜欢他,记忆里的奶奶是冷漠和危险的。关家树记得有两次奶奶带着他去火车站的站台,但她没有把他推下去,只是站了很久。
探视室里的哭声一直在响,关家树觉得很吵,他不愿意听关岳的哭声,所以他沉默了很久,一直没有再举起话筒,等关岳哭得差不多了,他继续说,“我不恨你,我会跟着大伯去退学,以后不来看你了。”
关岳张了张嘴,他脸上的表情更痛苦了,像是能挤出一种苦涩的水,“家树,你去求求阿秀吧,你说等我出去了,会把你念书用的钱还给她。”
阿秀是关秀禾,关家树的姑姑。关家树没怎么见过这个姑姑,她只知道这个姑姑很早就去了城里,几乎没有再回过老家,唯一见面的一次是奶奶死后,穿着光鲜亮丽的姑姑和关家树在法院见面了。她很嫌弃关家树,她也很恨关家树的爸爸,所以关家树记得姑姑的眼睛,她的眼里有一种仇恨的火焰,这火焰烧到了他的身上。
“没有人愿意帮我。”关家树说,他用眼睛和他父亲对视了,隔着灰蒙蒙的玻璃,就这么看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