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家音乐的陌生,也不只是徐复观;今天我们绝多之人,同样都熟悉贝多芬,都知道西方古典名曲有“英雄”、“命运”,但是,对自家的经典乐曲“月儿高”、“平沙落雁”,我们却多感生疏。西方从巴洛克到古典乐派再至浪漫主义的音乐转变,大家也都耳熟能详;但中国音乐古琴与琵琶互有颉颃的消长过程,或是昆曲与京剧花雅之争的递嬗历程,大家又熟悉多少?
面对西方,当然不必小气,尽可大方;但再怎么说,都仍该有本有末,有先有后。且东西“艺”事之歧异,更需有所拣择。西方之“艺”,要不,过度认真;要不,反动之后,又成了过度涣散;总之,离“游于艺”,着实甚远。西方贵族以前听古典音乐,穿燕尾服,正襟危坐,鼓掌不可鼓错,咳个嗽还遭白眼,这怎么优游自在?现代洋人听摇滚乐,嘶吼吶喊,摇臀晃乳,该如何从容涵泳?贝多芬的“命运”,那样结构紧严,充满了紧张、挣扎与冲突,认真听完,整个心,都揪成一团,全身为之一紧,又该如何“游于艺”?
今日西方当道,学者专家总将西方之“艺”,过度作胜义解,说得极其伟大。对外来文化谦逊,原是好事;但过度谦逊,反而丧失主体,最后竟不知自己为何物,自家生命就难免扭曲、难免紧绷。学者对西方艺术之推崇,是真是假,且由他吧!自家生命,还是自家先顾吧!有心之士,不妨且先从从容容沏一壶茶,重新好好读个碑帖,看看水墨,听听中国音乐,再找时间观他个几出传统戏曲,想鼓掌,就鼓掌;真好看,便大声,喊个好!若此,生命优游其中,或许,如那茶叶般,缓缓地,就整个舒展开了。
第十则 志于道,游于艺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篇﹞
现代艺术家,受西方影响,竞言艺术伟大,喜欢强调“艺术神圣”。中国的传统,却是不然;中国文明里的“艺”,不多不少,不大不小;不该过卑,也不能过亢;说的是,“道艺一体”。
“志于道”,孔子说在前头,乃提纲挈领;“游于艺”,置于后头,系相辅相成。“道”“艺”并举,无可偏废。昔日宋儒,整天言“道”,对凡百诸“艺”,渐有荒疏;结果,生命慢慢闭锁僵化,渐失通达,与世人遂生隔阂;最后,所言之“道”,成了空头的自说自话,这问题就大了。
而至今日,恰恰相反;言‘艺”诸人,尽管高谈阔论,却鲜有’道”之自觉。无此自觉,“艺”事便自成一物,于是产生了所谓专业艺术家。艺术家多半自视甚高,将艺术放得极大,人生缩得极小;对艺术极为虔敬,对世间之事却又过于轻慢。他们动辄高言“献身”艺术,为了艺术,生活可以无能;为了发挥情性到极致,可以不顾旁人观感;为了艺术,可以乖戾,可以狂妄。结果,涉入越深,越是难以自拔。所谓艺术家,常常是始于憧憬满怀,继而耽溺其中,终至以身相殉;有多少人,深受其累,甚至赔上一生,但自始至终,却都活在“艺术神圣”的自我欺瞒中?
“艺”能养人,也可误人;能让生命丰富饱满,也可使生命错乱荒失。其中关键,在于这“艺”里头,有没有个“道”字。在中国传统里,百工技艺,虽不自觉,却从未脱离过这“道”字;他们是行焉而不察。打从年少拜师学艺起,未学“艺”,先学“道”。洒扫庭除、应对进退,先从为人处世做起;祭祀修禊,感知天地节气,是培养性情之开始。凡此,与“艺”似无关联;但认真说来,却大有干系。因为,唯有性情平正,唯有质地深厚,作品才会够份量,方可玩味,才能有思。于是,我们遂能明白,今天专业艺术家竟日钻研,他们的技术,尽可高超;他们的作品,尽多巧思,但是,他们却很难做得出汉陶那般的素朴大气,也做不出宋瓷那样地温润如玉。因为,那牵涉到人的质地、人的情性,换言之,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