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3 / 4)

by前夜 周沪萍苏雅露 4407 字 6个月前

,为什么不乘此机会为周沪萍伸冤诉苦,明明白白地告诉全世界,周沪萍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想了又想,还是拒绝了,周沪萍与我一样,生死尚且已置之度外,“声名”这种身外之物又何足道哉?世人眼中的周沪萍是一个怎样的人,世人眼中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些,我们已浑不在意,如今我们在意的,只有彼此。

但我还是决定写些什么,不是歌功颂德,不是诉冤叫屈,只是记录,记录下我与沪萍迢迢漫漫的悲伤中时或闪现的欢乐,这样会使我觉得,沪萍还在,茫茫人世,我不是孤身一人。

如世人捕风捉影所怀疑的,沪萍与我的关系,确不止是朋友,也不止是姐妹。前些时候,我去找工匠为沪萍的墓碑刻字,工匠问我,立碑人与墓主是什么关系?我想一想,告诉他,是家人。他怔一怔,迟疑着追问,你是……妹妹?我说,不,就是家人。

故事的开始,长我十八岁的周沪萍是我的家人,淞沪会战中,我的母亲去世,我的父亲忙于工厂内迁,无暇顾及我,遂把我送去周沪萍身边。故事的结束,周沪萍仍是我的家人,在世俗未能接受沪萍是我的爱人之前,我也只能如此。

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我们互相照应,互相扶持,却也怯弱地逃避着彼此,因为性别,也因为年龄,还因为尚未成功的革命。我去美国波士顿求学,周沪萍在国民党政府潜伏,我回国后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周沪萍继续在国民党政府潜伏,十年,我们俩仿如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只有在阒然无声的午夜才在四马路的牙医诊所碰面。

我们脚下履着刀尖,头上悬着利剑,投身革命的时候,已决定在不得已时为理想、为信仰而牺牲。九死一生,我从没想过,我与沪萍,可以活着迎来我父亲形容的既温暖又可靠的“新世界”,我也从没想过,我与沪萍,可以冲破我们内心的屏障与藩篱,不再胆怯,也不再退缩,我们在一个金风送爽的晴日拥着抱着,嗅着丹桂的芬芳,听着话匣子里浑厚的男声抑扬顿挫,娓娓道来:“城楼檐下,八盏大红宫灯分挂两边。靠着城楼左右两边的石栏,八面红旗迎风招展。早上六点钟起,就有群众的队伍入场了。人们有的擎着红旗,有的提着红灯。进入会场后,按照规定的地点排列。到了正午,天安门广场已经成了人的海洋,红旗翻动,像海上的波浪……”

我的心跳得很快,跳得很欢,为话匣子里的声音,也为身旁的沪萍。沪萍抓着我的手,眸中隐约泛着泪光,说,好了,终于一切安好了。

我们确实过了五六年安好的日子。周沪萍恢复共产党员的身份,在上海市政府任职。我们住在闸北,房子也不算大,六十来平,两间卧房,一间堂屋,一间浴室,一间厨房,足够我们二人住了。房子在一层,连着外面一个小巧玲珑的庭院,周沪萍找泥瓦匠来砌了个花坛,种了好些花,玉兰种过,蔷薇种过,茉莉种过,栀子也种过。后来我们先后在弄堂口捡到一只流浪的花斑猫,还有一条流浪的狮子狗,休假的时候,如若天气晴好,我们总喜欢坐在庭院里,喝着红茶,望着一坛的花花草草在阳光下惬意地伸着懒腰,微风中左摇右晃,还有被我们饲得憨肥的花斑猫与狮子狗打架。年年岁岁,我们有了一架子的书籍,后来又有了一台唱片机,夏日晚风,在高脚杯里倒上冰镇过的葡萄酒,听着唱片,读一读书架上的普希金或莱蒙托夫或茨维塔耶娃,就很好。

当时我以为我们是苦尽甘来,未曾想过,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风平浪静。

假如我是先知,假如我预知到将来的十年二十年我们会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把这五六年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抻长了,再抻长了,这样,当我们日后被迫两地分离时,当我们不堪人世间的凌辱与折磨时,我们还能如同反刍的牛一样,一次一次,一回一回,反刍着这些被抻长了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