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漱抱着影子,眼珠急速颤动,乌红二色重叠交织,仿佛在眼眶中惨烈地厮杀,他的神情介于陌生与熟悉之间,更显狰狞。
“影子……我的……回去,回去!”
这一具躯壳里,显然不只有百里溯的意识,两条命魂挤在一处,对方激烈的反抗,已耗尽了百里溯全部的心神。
“强夺生人充作影子,天理难容,难怪那些修士得了影子,却依旧发了狂,”百里舒灵的牙齿深深切入了唇间,在看清死局之时,她眼中才真正泛起了绝望之色,“木头,到底怎么办?不论是拆开来,还是合起来,他都不是从前的他了。”
楼飞光抓了抓发顶,道:“照这么说,两个人都缺了影子,这才不得不争来抢去,还给他们不就成了?”
“还?”
百里舒灵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豁口之外,悬着一道笼盖中天的庞然黑影,周身乱影如沸,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擒住了,始终无法挣脱,如今定睛看去,竟是数不清的生人轮廓。
“强占来一条生魂,都要发疯了,吞下这么多影子又当如何?”楼飞光道,“小灵,你认得出百里么?”
百里舒灵双目猛然睁大了,目不错珠地向半空中搜寻,楼飞光却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先疗伤,能做的你都做好了,求己不如求他。”
这个“他”字意有所指,百里舒灵却会意,倦鸟般的目光飞越过数盏晃荡的灯笼,终于寻见了那道身影。
经历今夜漫长的蛰伏后,谢泓衣终于站在了明处。
蓝衣静垂,半幅侧影,雪涧出于春山。
她隐隐有些畏惧这道身影,此刻见他伸出手来,不由打了个寒颤。
凡是见过箭定孽潮的宾客,谁不知道这只手挽定着何等凌厉的力量?那些偏激疾烈的风箭,皆如谢泓衣其人一般,总带着雪瀑鸣涧般不惜粉身碎骨的决意。往日触目心惊的一幕,此刻却又令她心中一定。
这一次,谢泓衣并不挽弓,一手轻轻按在面前的铜盘上。
昆仑奴早已习惯了灯明灯暗时的两重世界,此时娴熟无比地往地上一跪,双手高举着铜盘,上头垒满了瓜果。
大红绣球不知什么时候缚在了它胸前,这一幅新郎倌的做派,令他在谄媚之余,显出一点儿心不在焉的神色,眼神频频向魍京娘子溜去。
这影鬼也算是当世首屈一指的情种了,在太素静心散下,还能起得了淫心,全不知面前是何等的煞神。
直到谢泓衣屈指向铜盘中一叩。
目光相对,昆仑奴猛地打了个哆嗦,拿铜盘挡住了大半张脸。
“哎呀呀,不妙也,好生失礼!城主莫见怪,仆不敢造次,不看了,这便不看了,只不过么”他话锋一转,透出一股假惺惺的为难来,“瞧瞧仆这记性,菩萨将娘子许给了仆,这城主嘛,是不是……也该换仆来当?”
他满面堆笑,毫不掩饰试探之意,谢泓衣并不动怒,半晌,唇边浮出一道极淡的笑影来。
雪月交辉,近在咫尺。
昆仑奴却如见了活鬼似的,抱着铜盘猛地往后一跳,全不顾瓜果滚了满地。
“你又要做什么?就是拿风箭射我,仆亦威武不能屈也!”
“威武不能屈?”谢泓衣淡淡道,“磨勒,你可是忠仆义士啊,又当如何自处?”
他手腕一翻,素白两指间竟挟了一张皮影。
红绡为衣,袅娜娉婷,不是红绡又是谁?
看清皮影的一瞬间,昆仑奴眼中油滑之色尽褪,面上骤然涌现出一层暴烈的血色。他虽受应天喜闻菩萨所召,乔作人形,可那出演过千万遍的皮影戏始终是他本源所在,因果所结,他是因观者悲喜而生的精魅,又如何逃得过戏中写定的一行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