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榆换上了一条素色长裙,头发整整齐齐盘着,倒有几分老师的模样了。

可她一开口,声音就发颤。

“大家好,今日我们讲《孟子》……”

她讲得磕磕巴巴,连小孩子都忍不住了,在地上爬来爬去。

忽然间,她扯了母亲的裙角一下,朝她一笑。

那一笑像一颗石子落入水中,惊起往事种种波澜。

她忽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想起了自己想说的话。

她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

“我们今日不讲经书。

“讲人。

“讲那些曾经想说话却被堵住嘴的人。

“讲那些拼了命留下来的话。

“讲我,讲你,讲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

“我们得记得。

“得讲。”

她一口气讲了下来,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脱稿。

她望着桌前坐着的季绫,忽然红了眼睛:“绫儿,是你救了我。救我命,救了我说话的力气。”

周青榆真的去了。

她穿着灰蓝色长裙站在教室前,黑板上的字一笔一划写得正。

她教学生识字,教她们读报,讲什么是工人,什么是契约,讲写字不是涂鸦,是把命磨成墨水,一笔笔刻在纸上。

她开始写文章,用“栖云”为笔名。

她有了更多可写的东西,她觉得自己笔下泣泪,终于不再是空中楼阁。她讲述村子里的女人子宫脱垂到两腿间只能一天无数次用手塞回去,讲述她流产那夜打完胎就急着开张的妓女,讲述她亲眼看到女婴被丢尽煮熟的柴火锅里而她没能拦下。

灯下,周青榆在写稿,小孩子在她膝头,仿佛看得懂似的,盯着她的笔。

她看着她总会想起往事种种。

愤怒吗?她依旧愤怒,可怒火不再烧向这个孩子,以及和她一样的那些人。

绝望吗?即使她仍旧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出路,可就算整个世界是黑暗的,这个孩子也叫她看到一丝希望起码,她会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而周青榆相信,正在做这件事的,从来都不止她一个。

她低头亲了一下孩子的发旋,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写下去。

一日午后,周青榆拆开了一封来自广州报馆的信。

她看完后手激动得发抖,随后,郑重地收进了怀里。

晚上,季绫伏在柜台前算账,她站在她身后好一会儿才开口:“绫儿,我要走一趟。”

季绫没回头,问得平静:“去哪?”

“广州。报馆来信。”她语气很轻,却带着久违的明朗。“他们说,愿意派人接我,还给我留了住处。我想去。”

这一次,她没有说“我怕”。

她也无需虚情假意,因为她知道,季绫会站在她身后。

季绫的确没有惊讶,只是关了火,回身看她,笑了:“那得了空,就回来瞧瞧,别叫你女儿长大了,只认得干娘。”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透。

周青榆挎着一只帆布袋,里头是几本写满字的旧本子,一只饭盒装了宝姝昨晚给她塞的干粮。

小姑娘睡在季绫怀里,还不懂这世间别离的滋味,只顾得沉沉睡去。

她们一直送她上了船。

周青榆站在船头望着他们,眼圈红着,什么都没说。

汽笛一声长鸣,船缓缓驶出港口。

风吹起她衣角,她站在栏边,望着远处云层翻卷。

……

季绫在香港收到周青榆的信时,是一个雨天。

她拆开那封纸信:“我替她起了名周栖云。”

季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