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份精气神终归没熬过一天就散了。结束了市里一场新年惠民活动,林不忘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浑身散了架。坐在临时搭建四面透风的塑料棚子里卸妆,看着包头桌前简陋的镜子,整个人都是虚的。
她唱戏前有个习惯,不能吃太饱。好几个小时下来,滴米未沾,只用吸管喝了些水,就为了唱一出《白蛇传·断桥》几分钟的选段。
一段西皮垛板高跌起伏:你忍心将我害伤,端阳佳节劝雄黄;你忍心将我诓,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你忍心叫我断肠,平日恩情全不讲,还不念我腹中怀有小儿郎……
风呼呼地吹,半露天的舞台上,十个白蛇排排站,她们嘴里哈着白气,劣质麦里喷出的杂音混了韵腔。转腰转不动,大袖甩不开,慌乱的架势,倒像是白素贞恨毒了给她酒里下雄黄的许仙,召集了一帮小姐妹去找他干架。
总算结束了。林不忘的身子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轻飘飘的,心情像坏掉的鸡蛋,不仅长毛,还夹杂着恶心的腥臭味。她闭目了一阵,再睁开眼,终于看清楚了镜子里的自己。
镜中的女人,穿着白色的绣花戏服,梳着传统大头,头上戴着银锭混着红白色水钻的白蛇额子。脸上一层粉白色的底彩,两道黑眉形似柳叶,黑色的油彩把一双杏眼高高吊起,红色胭脂由眼周到两颊晕染开,一抹红唇生了媚。和早上的臊眉耷眼比,此刻的镜中人极为明媚。
“怪好看的。”看着镜中的自己,林不忘嘀咕了一句。
但好看有个屁用,在舞台上她走神地瞥了几眼,因是年三十,百姓都赶着最后的日子补充年货,况且大冷天的,谁都不愿意在露天的观众区多待,来的来走的走,忙忙碌碌,就算看演出也并不会专注,该扯淡扯淡,该谝闲传谝闲传,西皮垛板沦为毫无意义的背景乐。
叹了口气,镜子里的画面渐渐变成无聊且虚晃的长镜头,林不忘的头开始发晕,身上虚汗直冒。镜中人再次没了眉眼,成云成烟,模糊一片。她拿着湿巾的手开始打战,赶忙从包里拿出一颗糖含在嘴里,止住刚窜了个苗头的低血糖。
缓了几分钟,又灌了小半瓶矿泉水,镜子里的影才重新清晰起来。舒了一口气,林不忘继续卸妆。
旁边走过两个演员,小声骂着:“什么破活动,非得赶今天演,露天搭个台子,后面一个背景板,现场连个摄像机都没有,就几个人拿手机录,穷酸日眼。”
另一个演员笑着说:“所以那些德艺双馨的艺术家们才不来啊,这活动就是做样子给上边看的,回头选几个镜头,在微博、公众号一发,就算丰富街道群众的新年生活了。”
碎碎念的抱怨传入耳中,林不忘苦笑一声。如今的京剧市场不景气,唐城市的百姓更偏爱地方戏秦腔。京剧团的角儿们都有人民艺术家的架子,但这架子是半自动可拆卸的,会根据票子给的多少拆掉或者端着。
惠民活动季季办,臭名在外,穷得像和尚的脑袋,又净又光。
演员平日跑个堂会、唱个红白喜事,还能挣钱,这活动两素零荤的盒饭和一瓶矿泉水,就把人打发了,听说盒饭和水还是拉的赞助。
所以活动的文件下达到秦春京剧团,一夜之间,大角小角们奇迹般地生了各种疑难杂症,谁都指派不动,团长田壮愁得一把一把地掉头发。田壮要去北京参加春晚的录制,生怕参加惠民活动不积极,影响自己露脸。
最终,倒霉差事落到了林不忘头上。早些年,林不忘也不爱跑堂会,但养母林雅兰说,但凡有个四方台装戏,戏便有了魂,没人唱,戏就成了孤魂野鬼。当年的角儿,哪怕台下只有一位观众,也不会怠慢。
此后,林不忘便不再挑拣,能唱一场是一场。于是和机关选送的演员一起组成了京剧白蛇方阵,还排练了好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