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他去了基层医院会诊。有个八十九岁的消化道穿孔病人,半个月前做了胃大部切,一直内瘘,就在吻合口打钉的位置。病人几年前做过一次消化道穿孔修补,这是第二刀,再开第三刀做缝合,一来风险大,二来效果不一定好,病人总体情况良好,只能等瘘口慢慢长拢,因此就纠纷了,出不了院,家属心里不痛快,自然也就不会让医生们痛快。

这样的病例弄好了没功劳,弄不好要坏名声,电话打上来请会诊,刑墨雷自然不肯去,但那边的主刀医生有天大的面子他是佟西言的大学同窗。

等处理好了,一来一回的,天便也黑了。

梁宰平的监护室是个单间,百叶窗一拉,安安静静只剩下仪器的声音。刑墨雷陪着坐了一会儿,烟瘾上来了才准备走。

结果他刚要站起来,突然便被拉住了手。

心里一记跳空,他猛一抬头,梁宰平正迷迷蒙蒙睁着眼睛看他。

刑墨雷条件反射去摸自己左胸上的瞳孔笔,发现没穿白大褂,便急躁地弯腰扑在人耳边,虚握着那只干瘦的手冲人低吼:“你叫什么名字?!握一下拳头!听得到吗?叫什么名字?!”

梁宰平张开了嘴:“……你小声一点。”

刑墨雷一下子都忘了直起腰。

“去倒点水给我,”梁宰平表情淡漠,“不要声张。”

他很虚弱,嗓子也哑,但人已完全清醒。

刑墨雷想在监护室里抽烟。

梁宰平叫他关了监护仪的报警功能,然后摘掉了手指头上的血氧指套,慢慢地喝水。刑墨雷第一次见插着鼻饲管还自己坐那儿喝水的病人,这同他刚才说得那些话一样荒诞。

昏迷了近四个月,张明远都断定他不会醒了,刑墨雷是没有绝望过,结果他现在盼到人醒了,他却要他当他已经死了?!

刑墨雷烦躁极了:“你以为你死了是桩小事?得你儿子亲手把你送进焚化炉,大几百号人看你烧成灰!”

梁宰平嫌他嗓门大,皱了一下眉,说:“会有人安排这些事……我有一个孪生兄弟……我也是去年才知道,祁放,他认识,第一眼把我认成了他……当年可能是扔了一个。”

这么多年刑墨雷从来没有关心过他的背景,也懒得打听那些豪门秘辛,他压着嗓子发火:“好好的你死什么?!我就不明白了!要走你走!你滚远点儿!自个儿别回来!谁还惦记你了?!”

梁宰平没讲话,坐了一会儿,掀了被子好像要下床,刑墨雷忍不住伸手扶他,但他只是在床沿坐着,大约是躺了太久,自己也知道一下子站不了。

坐了一会儿,他才又说:“你记不记得,好几年前了,有一次你骂我,说我让你心里发毛。”

刑墨雷暴躁地别开了头。他当然记得。那年梁悦十六岁。十六岁也还是孩子,病难受了可以跟大人撒娇,但做大人的不能抱着孩子哪儿都亲!

他真听不得梁宰平解释什么,他一张嘴他就不耐烦呛他,行行,随便你好伐,你别跟我说这事儿,我一想到我心里都发毛。

那可是亲生的!

“他不是我亲生,”梁宰平解释得无力,他的难过显而易见,“我养他,也没有料到会有今天。”

“他是我的命,墨雷,”他灰白的脸上两颊凹陷,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他是我的命,你看到我怎么把他养大……只有我死了,才能一了百了。”

刑墨雷的后脑勺有根动脉突突直跳,什么孪生兄弟什么不是亲生,这混蛋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门外有小护士来做治疗,敲门声差点让他惊跳起来。

“等会儿!”他怒吼了一声,门外立刻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