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过一次婚史,因为难产失去了再生育的能力,孩子不幸早夭之后,丈夫很快便带着相好登堂入室,她不肯离婚,后头几年在夫家吃了许多说都说不出来的苦。离婚之后,娘家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因此便听人介绍进城来找活儿。到梁家做阿姨时,她还不到四十,全无经验,对雇主也一无所知。

那会儿城里条件也很一般,但梁家却有幢小洋楼,屋子里许多她见都没有见过的东西,还有一辆进口的小汽车。雇主很年轻,约摸只有二十出头,挺拔立在庭院里的身姿却有“未亲而施不怒而威”的气度,即便再没有见识,她也意识到了这不是一般人家,她恭恭敬敬叫他先生,直觉只有这个称呼才合适。起初她很好奇为何他年纪轻轻便独居,后来忙开了,便也没有心思去琢磨了。照顾新生儿令她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好在雇主宽厚,家里乱七八糟也不计较,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从不抱怨,只要是在家,便总抱着孩子不撒手,只叫她去休息,当她像自家人一般体恤。当时她便想着,要是能在这户人家长久做下去就好了。

只是那孩子实在难养,经常要生病。发烧、腹泻、过敏、咳嗽……一年到头什么花样都有,一生病便喝不进奶了,脱水到不得不挂吊针,软乎乎一团肉,躺在她怀里一点儿精神气儿都没有。她见过那么多孩子,没有一个像雇主家的小孩这样漂亮,叫人一看便心生欢喜,舍不得叫他下地走路,舍不得叫他哭一声,每次生病满脑袋扎的那些针眼,都像是扎在她心上一样疼。她为他流了许多眼泪,常常恐惧不安,四处求神拜佛,生怕养不活了。

要不是有个做医院院长的爹,要不是这个爹捧在手心里供着,恨不能割自己的肉喂养,随便生在哪个普通家庭,这条小命恐怕都活不长。别的城里人怎样养孩子她不清楚,但雇主这样的,必定也是少有。人家那传说里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他是放着天大的事儿先回家抱抱孩子。好几回,嘴上说着要赶火车,快到点了还匆匆跑家里来,以为他掉了要紧文件,他却直冲着孩子去,一把抱进怀里没头没脑又亲又嗅,嗅完了放下就走,跟续命药似的,仿佛没这一口便走不动道儿了。

等孩子大一点会跑了,便时常像个小包裹似的被他父亲带在身边。开会放在膝上,咬了个奶嘴眨巴一双大眼睛看着众人。那些会议往往兀长而无聊,他听着听着便要睡着,瞌睡来了,也不管父亲是不是正讲话,只管攀着父亲的脖子磨蹭,非要他拍着才肯睡。

越是惯着,便越是互相离不了。别的孩子都能顺利度过的分离焦虑期,这家的孩子便是到快上小学了还好不了,家长要出门,他便直勾勾盯着,有时还要追到院子里去。

老阿姨赶雇主,先生你只管走呀,一两分钟他就好了,小孩子么都是这样的呀。

可这当爹叫孩子这么看着,就是迈不开腿。只要他心软转身回来,那孩子便直往他怀里扑,两条小细腿紧紧盘着他的腰,胳膊搂着他的脖子,甩都甩不下来了。

一直到上了小学,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小孩子才把这毛病改了,奶嘴也不吃了,一下子长成一个小大人。倒是这做爹的,好一阵失落,叫人分不清楚有分离焦虑的到底是谁。

等到一个从襁褓婴儿长成了翩翩公子,一个也临近不惑,锋芒尽敛名利双收,父子之间许多独有的相处方式便都成了习惯。老阿姨看了许多年,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头。睡一张床怎么了,父子俩还分什么床,捧着屁股抱怎么了,从小不都这么抱,喂个饭怎么了,不是这么追着喂,都养不到这么大,小孩子折腾人又怎么了,梁先生乐意折腾,孩子嚣张捣蛋他才高兴呢,那说明孩子健康有活力。就是在关系最紧张的那一两年里,两个人都不曾真正疏离过,无论白天怎样闹,夜里依旧在一张床上睡,生病了照样抱着哄。

外人哪儿知道梁先生养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