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他在一个晴朗、寒冷的日子回到莫斯科,等到他穿上皮大衣,戴上暖和的手套,沿彼得罗夫卡大街信步走去时,礼拜六傍晚听见教堂的钟声,不久前的那次旅行和他到过的那些地方对他来说全失去了魅力。他渐渐沉浸在莫斯科的生活中,每天兴趣盎然地读三份报纸,却说他原则上是不读莫斯科的报纸的。饭馆、俱乐部对他已有了吸引力,他也热衷于宴会、纪念会,家里有著名的律师和演员出入,要不他在医师俱乐部里跟教授一块儿打牌,这一切让他脸上生光。他已能吃完整份儿的用小煎锅盛着的酸白菜焖肉了……
他觉得,再过上个把月,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他的记忆里就会被一层浓雾所遮盖,只有她迷人的笑容偶尔像其他人那样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可是过了一个多月,隆冬来了,在他的记忆里一切还是非常清晰,仿佛昨天他才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分手似的。回忆反而越来越强烈,不论是在宁静的傍晚,在书房里听到传过来的孩子们的复习功课声,还是在饭馆里听见抒情歌曲,听见风琴声,或者是暴风雪在壁炉里哀鸣,往事全都会在他的记忆里复活:防波堤上的情事、山上那迷雾笼罩的清晨、从费奥多西亚开来的轮船、接吻等等,无不历历在目。他久久地在书房里来回走动,回想往事,笑容可掬。接着回忆化成幻想,想象中,过去的事就跟将来会发生的事混淆起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没有到他的梦中来,可是她如影随形地跟他到处走,寸步不离。他一闭眼就看见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显得越发妩媚,越发年轻、温柔;他自己也显得比原先在雅尔塔的时候更英俊。每到傍晚,她总是从书柜里、壁炉里,从角角落落里端详他,他听见她的呼吸声、她衣服亲切的?O?@声。在街上他的目光常常跟踪着来往的女人,想找一个跟她长得相像的人……
一种强烈的愿望折磨着他,他渴望把这段回忆跟什么人说说。然而在家里是不能谈自己的爱情的,而在外面又找不到一个可谈之人。跟房客们谈是不行的,在银行里也不妥。谈些什么呢?莫非那时候他真的爱上她了?莫非他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那段关系中真的有什么优美的、诗情画意的,或者有教益的,或者干脆有意义之处吗?要谈的只能是含含糊糊泛泛地谈爱情,谈女人,谁也猜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他的妻子扬起两道黑眉毛,说:
“德米特里,你可不配扮演花花公子的角色。”
一天夜间,他同一个刚刚一块儿打过牌的文官走出医师俱乐部,忍不住说:“知道吗,我在雅尔塔认识了一个多么迷人的女人!”
那个文官坐上雪橇,走了,可是突然回过头来,喊道: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
“什么事?”
“方才您说得对:那鲟鱼肉……确实有点儿臭味!”
这句平平常常的话,不知为什么惹得古罗夫火冒三丈,他觉得对方的话太肮脏,带有侮辱性。多么野蛮的习气,什么样的人啊!多么无聊的夜晚,多么乏味、平庸的白天啊!狂赌,吃喝、酗酒,翻来覆去一套陈词滥调,瞎忙乎和无聊的谈话占去了人的大好时光,耗费了人们最好的精力,到头来只剩下猥琐平庸而狭隘的生活,人生无异短了翅膀和缺了尾巴,走不开,逃不脱,仿佛被关在疯人院里或者监狱的强制劳改队里!
古罗夫通宵没睡,满腔愤慨,头痛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晚上他辗转反侧,睡下去又起来,心事重重,要么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孩子令他讨厌,银行使他心烦,哪儿都不想去,什么话也不想说。
在十二月的假期中,他准备好出一趟门,对妻子说,他要到彼得堡去为一个青年人张罗一件事,可是他去了C城。干什么去?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想见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面,跟她谈谈,如果可能的话,就约她出来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