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有小月夜的黑夜,大桑树的浓荫将沉睡中的染香家的院子罩了一大串。
染香姐姐的爹秦老爹头枕着门槛睡在楼门下。睡梦中他突然听见轻微的一声扑通,还未听明白,一会儿又听见女儿的房中似有低语和响动,老固执一惊,不能装聋作哑了,他咋呼一声:“贼!”
接着便听女儿也“呀”了一声。秦老爹起身去摸拌草棍,一个黑影儿从窗口跳了下去。小月给云遮挡,院外一片幽暗。秦老爹追问女儿咋回事,染香却什么也不说,只嘤嘤地低泣。
秦老爹又气又急又觉得窝囊,顿感女大不能留的紧迫性。忍气吞声中第二天他就急急托了村里的张媒婆给染香说了婆家,毫不顾虑女儿愿不愿意,就择了打发闺女的日子。
从那天开始,染香就一直哭一直哭。她被秦老爹锁在屋里头,我也见不到她,只能躲在她屋外头,她悲恸的哭声常常听得我也忍不住在屋外陪她一起“哇哇”大哭起来。但秦老爹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女儿的泪水丝毫没有打动爹的心。接亲的最后一夜,染香不哭了,竟爽利地答应了。
那一晚我终于见到了染香姐姐,她的眼泡儿都哭到红肿起来了,但是,她仍是好看得很。她娘帮她梳妆,她穿的红衣裳是她自己做的,许多次,我曾见到染香姐姐眼里含着朦朦胧胧的笑,认真细致地绣着那件美丽的衣裳。那衣裳绣了许多的黄雏菊,那花儿此刻喧闹地开到了染香姐姐的裙边儿,竟把她衬得那么美。
天亮了。
接亲的队伍来了,唢呐声、锣鼓声震得半个村子都跳动起来,人们都涌到了染香姐姐家里,等着看咱们村儿里最美的一朵花儿被人摘走。
推开门,染香却不在屋里,秦老爹气疯了,扯着嗓子又跳又叫:“给我找,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找到了。
不,应该说是找到了染香的鞋。
在湖边。
一只红色的绣花鞋。
那鞋面上的小黄花儿像是枯死一般。
染香她娘呼天抢地地哭号起来:“女儿呀……我苦命的女儿啊……”秦老爹呆呆地站在她娘旁边,像根木头。
我的眼望向湖心,湖面上闪着蓝蓝的波粼,闪着一种禁忌的美,是这蔚蓝清澈盈盈欲滴的湖水,吞没了染香的生命么?
我突然觉得那湖水变得无比的怪诞与狰狞。
三天后,染香的尸体才浮上水面。
她的身体早就硬挺挺的。没了气息。
香销玉陨,喜事演成了悲剧,村西便添了一座丘着的新棺。
一杯黄土。是新坟,没有杂草纷披,伴着染香姐姐的只有烟火灰痕,和无法掩盖的荒凉之气。
不知道是不是染香姐姐的玉体有奇香,还是按老辈人说的染香犯了什么星象,坟丘起还没过头七,就有野狗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对着坟嗅来嗅去。
秦老爹割了猪头肉、炸了供香馍放到坟前,狗们分食了供香仍嗅那新坟不肯离开。终于在一个午后导演了群狗奇袭染香棺材的一幕。四村的狗们有几十条,啸聚而来,刨开土堆,像羊抵架那样对棺木发起冲锋,以狗头撞击棺木。以利爪獠牙啃抓棺钉。像是疯了一般势不可遏。
眼看棺盖错位,劈裂,村里有人飞快地跑去给秦老爹报消息。秦老爹和一些村民带着打兔枪赶来,怒不可遏,对着狗群连放三枪,才把恶狗逐散。但染香姐姐的尸体却已有残缺了。秦大娘对着损棺边恸号边怨丈夫:“女儿呀……你的心愿娘知道……都是你爹个老东西……”
为了保尸,秦老爹请来了风水先生。风水先生看后,七搞八搞口中念念有词半天,才想了个不能入土的变通之策,用花砖在棺周围砖个墓。
防了狗,却防不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