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大明,朝曦欲上,见身在孤松树下。那树株礌碐多节,千丈森森,虬鳞浓荫,如厦横庇九亩。又见一柱青峰,嶒砢壁立,耸接云霄。宝玉走过,举手抚摩,山根下显出一片字迹,却模糊认不分明。看至下边,见地上小小一物,晶光四射,炫目争辉。拾在手中一看,惊喜非常,原来就是失去的那块通灵宝玉,连莺儿所结的金线络子依然无恙。心想从前因为失了玉病了,被他们哄弄到这个地步,我若心里不迷糊到十分,岂肯干出这样负心事来?夜儿明明见林妹妹来和我说,他并死有死,就不是当真林妹妹来,师父说我尘缘未断,焉知不是幻出林妹妹来点化我,合该与林妹妹还有见面之日,所以失去的玉复有了。但我有玉,林妹妹没有玉,我小时候恨这劳什子,还要把他来砸过,偏宝姊姊有了什么金的来配,闹出这些事来。是今日得玉,又不必定应在林妹妹身上。此时,宝玉心里倒弄得七上八下,沉思了半晌,只得把那块玉系在身上。想如今这个地方,既不能安身,只可把出家的念头暂时中止,且访寻林妹妹再作计较。一时移步,四壁一望,都是悬崖峭壁,瞧不见底的万丈深坑。宝玉瞻顾徘徊,心头焦躁。这个所在并无坡路,如何下得去?我先前原说过死了还要化作飞灰,随风飘荡而没的话。这里跌下去,虽不到随风飘荡的光景,也与飞灰争不多少了。如林妹妹已不在世上了,我倒愿意一死,好去遍历泉台,终有寻得着他的日子。倘林妹妹还在,我这一死,反又耽误他了。
正在寻思无路,忽听得半空中鹤唳一声,有人唤道:“宝兄弟不要着急。”宝玉抬起头来,见松梢影里一双白鹤回翔而下,一只鹤背上还骑着一个人。旋看旋近,认得是柳湘莲。一时落地,宝玉便和湘莲握手问讯,喜之不胜,忙叫:“柳二哥,闻说你随了一位道长云游去了,竟是仙凡迥隔,音信难通,使兄弟心中怅怅无已。今见鹤背逍遥,想已丹成九转,何不将别后之事细说一番。”湘莲道:“已过之事,何必问他。且说你现在之事要紧。”宝玉道:“我的心事,在家里从没告诉过一个人,今儿不肯瞒你。我和你原是一路上的人,我立志出家。”
宝玉正要把来踪去迹告诉湘莲,湘莲道:“你心上的事我已尽知,不必再讲。如今我来引你回去何如?”宝玉道:“我家里是不回去的了。”湘莲说道:“谁来引你回家,少不得送你到一个所在,去了你夙愿就是了。”宝玉十分感激。湘莲便让宝玉跨上鹤背,宝玉摇头道:“这上头如何坐得住人!柳二哥何不去换匹马来骑上?”湘莲道:“这个地方不用说找不出马,也不是马能行走的路。”宝玉道:“我步行尚能到此,怎么马倒行不去?”湘莲道:“你来的时候,一往向前心不偏陂,故地无坑陷。如今回转去,便不是来的路途了。宝兄弟,你放大了胆跨上去试着瞧罢。”说着,便过来扶宝玉上鹤背。宝玉死命抓住湘莲不放,道:“你瞧我两脚下垂,又没脚蹬踩住,如何骑得稳呢?”湘莲道:“宝兄弟,你在这里说呆话了,鹤背上挂了脚蹬,倒还得去寻一副鞍串来配上才好。你只管放开手,闭上两眼随着他去,再没乱儿。”宝玉只得放心,依言把眼闭了。那一只鹤便展翼凌空而上。湘莲亦跨上了鹤,赶着宝玉,相离左右不远。宝玉连叫:“柳二哥,照应着些。”只听耳畔呼呼声响,真如列子御风而行,爽快绝伦。那身躯犹如粘住在鹤背上一般。约有两个时辰,鹤便坠下地来。宝玉睁眼看时,见往来人迹尚稀,而村庄篱落,已入尘寰。湘莲道:“宝兄弟,你虽无十万贯缠腰,幸上扬州不远了。送君至此,行将别矣。”
一面解下身系宝剑,向宝玉道:“我有鸳鸯剑二柄,其一已为尤家三姐殉葬之物,此柄雄锋,又将万根烦恼丝斩绝,留之无用。古人原有挂剑墓门,以酬知己者,烦足下带回,送至三姐冢上,使雌雄合而为一,五百年再当出世。今交足下带回,将来护送宝眷进京还须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