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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蕴石黑色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医生做完了检查,身边的护工正在她唯一还能动的右手边帮她装好交流设备。

她还会好起来,经过复健和一系列的手术,她或许还能恢复说话的能力,或许还能重新走起来。

崔蕴石不敢相信,至今还如此敏捷清晰的思维,会被困在一具只能枯朽在床上的躯体里,崔家一向是长寿的家族,她的祖辈中有人活了一百多岁,她理当还有至少几年的时间。

很早之前,她就对这一切有过预案。半个月前她倒下时,崔家没有任何人得到消息,直到她重新能睁开眼睛,能用手指交流,她才让人通知她的那些孩子,他们还像巢里的雏鸟,只能吃到她喂给他们的消息。

这间病房里的人,任何一个人都能用一只手掐断她的生机,但只要她还睁着眼睛,她从他们眼中看到的就只有敬畏和服从。

崔蕴石想起她十一岁时,那时她第一次跟着父母飞去看海上的一座钻井平台,当她在屏幕前看见海底的石油被从深深的管道里抽起来时,她被其中的美丽和权力深深震撼。从地球的躯体中抽出的鲜血,涌入人类社会的血管,如果没有这种力量,送他们来这里的直升飞机,拖动钢铁平台的巨型轮船,一切都会变成毫无用处的废铁。

她为此感到目眩神迷,她记得她转头对母亲说,我要崔家。

母亲没有说什么,她刚开始微微皱眉,然后又观察着她的神情,过了很久,在他们快要离开时,她抱住她说“好”。

她是不被期待的长女,好像只是未来的继承人出生的一个前奏,她那时已经有两个妹妹,母亲的肚子里还怀着另一个,后来母亲流了一次产,之后很多年她都没有再怀孕,最后一次怀孕,生下的也是女儿。

崔蕴石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后,她从未辜负过母亲的期望,父亲对她毫无意义,只有母亲,为她做出牺牲的母亲,相信她能拥有那种力量的母亲。因为曾经拥有过那种毫无保留的爱,在做了母亲之后,她也想要毫无保留地爱她的孩子们。

她的孩子们。崔蕴石有些痛苦地想,从她的长子开始,或许昆安在很多人眼中已经是一个很好的继承人,他当然不够聪明,不够有魄力,但他还有着身为长子起码的野心和傲慢,而且能听进去别人的意见,这让他甚至做出了不错的成绩。

但他既看不见那种美,也看不见其中的权力。他能看见的只是万亿家族的光环,浅薄的金钱符号,崔蕴石带他去过海上很多次,他只是觉得麻烦,觉得那些黑色的液体脏污,在他眼中,一副莫奈的画,一串精美的石雕,都远远比海底涌出的原油更美。

崔蕴石有时想,如果有人拿同等价值的古董来和他换一座钻井平台,他或许会很愿意将海油崔的名号与人分享,他的浅薄让崔蕴石胆战心惊。

她的女儿,奕宁。可爱可怜的奕宁,她如此爱母亲,以母亲为榜样来装点自己,当然有很多人聚集在她周围,这场押宝的游戏,很多人相信一个女性的掌权者,必然也会更愿意选择一个女儿来做继承人。

但她伪装的野心、虚饰的强大在崔蕴石看来如此漏洞百出,她只是想成为她,但她根本看不懂她的母亲,她看不懂她在海上看见的风景,她看不懂她曾经作为长女时内心蓬勃的杀意与斗争欲,而且她还总是想选一个看似强大的男人来依靠。

她希望她尽早放弃扮演那个野心勃勃的角色,尽情去做她自己,但崔蕴石不忍心拆穿她,她甚至在有意地配合她,赐予她和兄长在继承权里斗得有来有回的幻觉。

她的第三个儿子,一个愚蠢、肤浅又自命不凡的小丑。崔蕴石有时会想,是不是她年轻时抱着想留住一点柔软的、美好的东西在生命中的念头,选择了一个文学教授来做她的丈夫,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