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这个家族每代总有谁有点毛病。他的母亲患有精神分裂症,十年前死去,父亲随后不知所终。姐姐大学毕业,生活顺利步入正轨,他却总是找不到趁手的活计。有段时间烟抽得很厉害,倒是从没吸过毒,做了这份工作,就更不想尝试。
往上数,家族曾出过杀人犯和自闭儿童。吃鸟?倒是件新鲜事,可何必为了吃鸟就放弃亲生孩子?他觉得这挺残酷。
安看上去不笨,能读得进书,说不定上学期间也曾名列前茅。他读不进小说,一行字都看不下去。他只读实用性书籍。
“我下一份工作在四天后,芝加哥。”他舔舔干涩的唇,拿起大水壶灌了几口。“结束后我们再来讨论之后怎么办。”
安点点头,黑发像缎子一般流动。
“安,”他尝试性地开启闲聊,“你喜欢吃什么鸟?”
女孩唇角弧度扬得更高,轻轻摆摆手,像是在说不用多虑。他放弃了。说话对他而言总像一种外星通讯方式。上高速前他询问女孩需不需要上厕所,她摇头。
开了三个小时,从阿克隆开始,途径克利夫兰,道路进入真正的郊野。寒冷,沉寂,无神眷顾。时至十月,万物向晦暗隐没。悍马卷起一阵烟尘,在尾后飘扬成松散的白旗。庄稼早已被尽数收割,徒留大捆大捆的干草垛,卷紧压实,错落有致地妆点着荒芜的大地。
他以手背抹了抹鼻子,喝了几口红牛提神,然后手握方向盘。女孩在后座睡去,呼吸轻柔规律。他看看孩子,想了想车厢里仅有一提的行李。几件衣服,牛仔裤,一身大衣。不可或缺的东西都装在她身旁的背包里。一支手机,磨掉皮革的头戴式耳机,两盒卫生棉条,几,其中就有他白日看到的《雪虎》。
两人的私人所有物所差无几。
加油站的灯光在夜里仿佛灯塔的指向标。他停车熄火,走出来伸个懒腰,敲敲后车窗。女孩醒了,他拉开车门:“睡得好吗?”
回应他的是羞涩的笑。安指了指加油站,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她想去厕所。当然可以。他带她过去。廉价的汉堡店里充满油腥气。他看见她随身携带一包消毒湿巾,大概是准备擦拭马桶圈。
自从上一代,属于外国的生活习惯就已消失无几,只能从肤色和脸型看出不同,但这种边边角角的不同总像虚线一样不经意划过眼前。你永远不可能百分百融入。皮肤,头发,眼睛,鼻梁,汗毛。你丢失了所有。
他会中文,说、读,写,可那只是想打发大量闲极无聊的时间,而并非与灵魂相连的一部分。
安又怎么样呢?他姐姐是否曾像外祖母逼他母亲一样学习本属于她们的语言?
他背着他不可或缺的背包,到前台点了两个套餐。套餐有汉堡、薯条和一大杯可乐。他把原味换成健怡,然后询问店员,他是单身父亲,带着女儿去拜访祖父母,中途停留过夜,如果从两家汽车旅馆选,选谁会比较舒服。
亚洲面孔,单身父亲,长相惹人怜爱的女孩。倦怠无聊的女店员脸色明亮些许,指给他靠左边的旅馆:“那边的房门结实些。”
他告诉她零钱不用找了,端着两个餐盘找了个离人最远的座位。安回来到他对面坐下。他把餐盘推过去。她不吃,于是摇摇头。
“喝点可乐。”他说。“装作吃薯条的样子,剩下的是我的早餐。”
安像发现了新大陆,装作吃薯条,然后趁机将它们推到他的餐盘里。女孩的举止看上去没那么刻板机械了,一路没在睡觉的时候,她都趴在车窗上,贪看外面的伊利湖,看静静的灰色湖水蜿蜒流淌,目光充满惊叹。
“明天我要去芝加哥的中国城。”他吞掉自己的汉堡,吃下两人份的薯条,喝尽健怡可乐。“羊腩锅,豆腐八珍宝,豆豉牡蛎……你吃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