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濯有心想要将太平十年之前的大小事宜都一一列出来,以备日后应对。

他原以为很多事他到底是亲历者,列起来应该并不繁琐。只是才刚落笔,头便开始疼得厉害,他咬牙写了两行,不单头痛欲裂,甚至双耳都响起鸣声。

张濯不是个愿服输的人,待头痛稍好些又重新提笔,继而继续头痛。

如此反复几次,咬牙写下数行字,他终于丢了笔,仰面躺在床榻上。

这一个月以来,他的记忆近乎是被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夺走了,他能记起的唯有一些大的时间节点,却记不清细节。

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许多东西脱离掌控,心中分外不安。

便在此时成椿来报说苏侍读到了,张濯勉力起身换了件衣服,独自撑着伞来水月松风见她。

自重回太平三年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张濯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不会再因为见到郁仪而心绪翻涌。

只是像此时这样与她孤窗对坐,窗外一帘春雨,竟让他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郁仪从怀中掏出账簿,翻到染了水迹的那一页,仰起头看向张濯:“张大人用这个法子叫下官前来,可是有什么用意吗?”

张濯轻轻扬眉:“你觉得是我故意的?”

郁仪眉目如画:“难道不是吗?”

[14]南楼令(三)

郁仪拿来桌上的镇纸将册字压平:“张大人在卷宗上洒的是顾渚紫笋茶吧,茶香还没散呢。”

她又道:“其实这本册子在后湖上的黄册库里一样能找到抄本,但是我既猜得出张大人的用意,自然也要来走这一遭。能留在太后身边做侍读学士,多亏了张大人,所以您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什么二话。”

张濯接过她递来的账簿,又抬头看向郁仪。

天色昏昏,她迎着他的目光亦看向他,四目相接的那一刹,张濯轻垂下眼来。

早知道郁仪是个聪慧的人,正因她聪慧,所以她更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只是此刻的苏郁仪尚且拿他当作一个陌生人,他听得出她的警惕与不信任。

张濯并不怪她不信任,只是偶尔在某个瞬间会感觉遗憾。

他前一世与苏郁仪用半生建立起来的信任,曾是何其珍贵的东西。

张濯早有搪塞她的腹稿,在此刻却又不想用了。

“是,我是故意叫你来的。”他复又抬起眼,“如何?”

张濯想看她的反应。

她显然是从太后身边直接过来的,就连身上青色的官服都未曾换去,海水江崖的绣纹像是一张密密匝匝的网,她别有所指:“官路长阶浩浩渺渺,大人若愿助我,我愿供大人驱策,也愿意给大人我的一切。”

青春正好的女孩,说的话没有带一丝玩笑的成分。

轰地一声巨响炸开在张濯的头脑深处。

心像是重重地跌入深渊谷底,一时间宛如被人紧扼住了喉咙,几乎难以呼吸。

郁仪显然已下定了决心,眼睛平静得倒映出人影。

张濯只觉得痛彻心骨:“你以为这就是我的所求?”

他眼底痛意太深,郁仪迟疑了一下:“难道不是吗?”

前一世,张濯与郁仪发乎情止乎礼,十几年间从未说过半句逾越的话,只在无数次人潮汹涌、人头攒动之际,二人遥遥对望,又各自错开眼去。

唯独在太平七年的除夕宴上,郁仪喝醉了酒,他们二人一路出宫回府。

为了避嫌,张濯和车夫一道坐在车辕上,只留郁仪伏在车厢里休憩。

后半夜密雪遮灯,马踏尘泥。

郁仪隔着车帘叫了一声老师,声音虽轻,却被张濯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