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随看到,农人左腿已被啃得白骨皑皑,只剩下膝盖处连着几根红黄的肉筋。

“我就知道,这永安县不是啥好地界儿,里头的人都见人就咬,你说说,这是饿成啥样了都……”农人深吸口气,接着喃喃道。“过来一个,我给他一镰刀,过来两个,我砍一对儿,但丫头也过来了,我哪舍得弄疼她唉……”农人说着,扬起手边的镰刀,苦笑着挥了一下。

“军爷……我知道这会儿说这怪不妥的,你看我那骡子还行不?虽说跑不快,但年轻有劲儿还听话,你牵走,留我丫头个活路,行不……”

离开永安县时已是深夜。

郝随骑在骡子上慢吞吞地前行,先帝被捆在骡子屁股上,时不时晃动两下,发出滋滋滋的声响。宛若被掏去肠肚两腮的鱼,在网兜中做着最后挣扎。

若是路上没有变故,数个时辰后便可抵达皇陵。

郝随想让骡子跑快些,但这东西虽没有驴子那么倔强,但也没有马的速度,外加刚刚吃了许多粟米,肚子圆滚滚的,挪两步都要歇上一会儿,任凭郝随如何呵斥也无济于事。

夜露凝重,郝随身上的衣物与软甲皆被浸透。一整日未进食,外加接连不断的事端,令他深感寒凉困疲。

子夜时分,郝随的两个眼皮如铁锭般沉重,双腿一放松,从骡背上跌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东方天穹已乳白一片。

骡子靠在树下,不断舔着郝随的脸、颈与头发,品尝着汗液中的盐津味牛、羊、马、驴等偶蹄目食草动物对盐味没有抵制力。

先帝已不知所踪,骡背上只剩下一个长条形的绸缎筒子。

郝随看着绸缎与麻绳上的缺口,兀自笑了笑。

原来先帝并非在挣扎,而是在一层层地咬断束缚。

郝随又渴又饿,便扯下树上粘连的半枯梧桐叶子,收集四下枯草上的露水喝下去,又在骡子的鞍包里找到了几块石头般硬的粟米饼子,就着随身携带的盐巴咽了进去。

地上的脚印朝东而去。

东边是永安县,永安县再往东即是汴京。

不知先帝是要回永安县,还是要回汴京。

但最让郝随不解的,是先帝居然留了自己一命。

昏倒时,他尽可以吃了自己。

吃进肚的粟米饼让郝随身上有了些热乎气儿。

经过一夜的歇息,骡子也恢复了些许精力。

郝随骑上骡子一路向东,沿着脚印追逐先帝。

然而脚印到了永安县的石板路便消失不见。

踌躇之际,昨晚那老农和丫头的脸不断闪现在郝随眼前。

郝随想起多年前,义父王中正请自己饮茶吃炸果时,曾提过一嘴活尸。

“太医局、皇城司都认定,活人变活尸,便如大佛堕进修罗道,皮子没变,里子已经是畜生了……但我亲眼见过活尸,觉得他们说得不对。就算有些和畜生似的,只讲吃人。但也不能说活尸全是畜生,动脑子想就知道,畜生会用刀剑杀人?会先找认识的人?还有的会说好多话呢!耗子你可别打岔说鹦鹉也会说人话,那就不是一回事儿……”

若真如义父所说,有些活尸非但不似畜生,反倒能像活人一般行事。

假设陛下还活着,或者说还醒着,以他伶俐又执拗的头脑,此刻会跑去何处呢?

永安县?

永安县只是个凋敝小城,好像没有陛下在意之物。

汴京?

若他认为自己未死,只是为朝中奸臣所害,进而被赶下皇位,流放至永安县,那自然是要回汴京报仇消怨,夺回大位。

此般也说得通,只是他回去之后,以汴京城百万之众,不知要有多少人化作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