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名为天子,但宋朝立国以来,天子便要平衡各方势力,无论在朝中还是宫中,因此,他不能在一位庶民妃子身上花太多时日。
他的背影每次都让朱长金感到阵阵刺痛,从眉心疼到脚趾,像是钻进了满是细针的床褥一般。
“他真的明白了?”
“他被装进棺椁时,知道你在外面。”
“还有呢?”
“你夜里无人时过来,天亮便离开,那时他便知道了。”
“紫泥海”说得没错。
赵顼驾崩后,棺椁在福宁殿中停丧。
白日里的吊唁只属于太皇太后、皇后与百官,到了深夜无人之时,朱长金才能静静地在棺椁前陪他。
“他若真明白,便不会留我一人在世上。”朱长金将泪水憋回去,说道。
“你该走了。”那人说。
“你告诉赵顼,他这次再也跑不掉了,不论他想不想见我。”
朱长金抹了抹脸颊上的泪痕,像八爪鱼一样缠住他,坚定道。
世人皆怨良宵易逝,欢愉难返,而朱长金的命数却不在此理之中。
她生了副好皮囊,和一个清醒头脑,而后又轻易获得了常人难以触及之物,只是命中可贵者,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远去。
也不知上天对她是眷顾还是咒诅。
无上荣光、金银首饰、玉液珍馐、儿女成行……自己的命中看似有许多珍美之物,只要活着回到宫里,那些东西便触手可得。
或许是念恋过往情愫,或是怕他孤零,或是只是因为好奇。
鬼使神差般,她不想从这景象中离开。
一阵焦糊味飘了过来。
这股久远的味道让她想起儿时的碳炉。
那时父亲常把做得不满意的桌子椅子劈成小块,扔进炉子里,同稻草和秸秆一起焚烧。
一夜过后,那些木头便会成为更耐烧的木炭。
宫中只买现成的木炭,进了宫之后,朱长金再也没闻到过这种味道。
片刻后,眼前的天地逐渐被火焰吞没,周遭只剩下一片漆黑。
她看到,一双手分开那片漆黑。
又是周舜卿。
当周舜卿把她从藤蔓中拉出时,朱长金只觉得好笑。
世人总说天意难违,她本来是不信的。
可若没有天意,她又怎会一介贱民变为皇妃?
若没有天意,为何头脑最不清醒、最为草包、最不可信赖的周舜卿居然屡次三番救下自己呢?
夜色将近,天穹宛若烛台上半融的黄蜡,裹挟着细碎冰凌的河水拍打着卵石,如以往许多年那样,从未变改。
周舜卿从出生起,从未有如此疲倦之时,周遭安静地宛若水底,粗重的气息顺着口鼻进入胸腹,再挤出,心如城楼上的羊皮大鼓响个不停。
手脚像是静脉断了个干净,痛、乏之感都渐渐没了,只剩下隐隐的酸胀,想让他们怎么动,都不听使唤。
想回矾楼泡个澡,周舜卿心想。
听朝中同僚说过,刚入秋时,从高丽来了几十个新罗婢从朝鲜地区卖到中原的女奴或歌姬,各个腰若柳枝,眼含杏花,抚弄起筚篥来更是中原少有之音。
一边泡澡,一边听曲,或许是人间最美之事了吧。
周舜卿晃神的功夫,一名被砍断腿的老妪缓缓爬到了他脚边。
他想要抬脚,但腿却不听使唤。
一支弩矢飞来,直直扎进老妪胸膛中。
老妪转过头,看到朱长金和万安期合力拉开神臂弩,又搭上了一支弩箭。
这一箭射偏,扎进了淤泥里。
老妪见状,飞快爬向朱长金与万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