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从她脸颊簌簌扑落,沾湿了灰白的鬓角。

这世道对女人是严苛的,如若一个女人发表观点时被男人打断,而她为此感到愤怒或悲伤,那么男人就会给她泼上小肚鸡肠、情绪用事的脏水。故而,二圣临朝十九年来,朝臣们见过娘娘许多表情,威严的、苛刻的、肃穆的,但从未有一刻见过她柔然垂泪的模样。

她喑哑的嗓音还震颤着,却让在场之人都停了争辩。

死水一滩的沉默中,陛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皇后只怕是错觉,万分紧张地望着陛下羸弱的面庞,希望能再等来一丝变化。

上次这般端详她的夫君,是多少年前的事?

皇后记不清了,也许有十年,甚至更久。

这张年轻时令武媚儿心驰神往的英俊面庞已变得苍老,银鬓微斑,眉毛长白,只有挺拔依旧的眉骨和鼻梁还诉说着他往日的神气和威风。

年轻时,他不顾流言蜚语和朝臣的阻拦,将自己从屈辱的感业寺生活中拯救出来,那时的李治于她而言是英雄,是爱人,是握尽天下却只为她停留的皇帝,所以自己将整颗心都系在他身上,除了妻子,更甘心做为他出谋划策的幕僚。

几十年风雨飘摇,他们斗倒了长孙无忌,斗倒了褚遂良,斗倒了一切让他坐不稳龙椅的人。后来万事太平,李治捧自己坐上后位,他们一起生养了两个女儿四个儿子,那时的武媚儿以为,从此他们身边只有彼此,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这繁花似锦的梦碎得很轻易,他能轻而易举地临幸自己,也能轻易临幸武顺母女,这对自己的亲姐姐和内侄女。不止武顺母女,这宫里的女人从来没断过,舞娘、乐伎、筵席上遇见的娘子,万紫千红开遍。

李治爱她,但不耽误他的心在这皇城里四处游移。

武媚儿渐渐明白,权力是比男人的爱可靠一万倍的东西。如若李治管不住他的心,也管不住他的身体,那么,她会劈断自己,再也不做他的肋骨,而做一把裂骨锻造的尖刀,直插李治心腔,将权力紧紧攥在自己手里,让天下所有人都离不开她。

她做到了。如今大权在握,满朝文武无不尊她、敬她、畏她。

可李治老了,他会死去,永远溜出自己掌心。

“媚儿。”李治睁开虚弱的双眼,他努力想要抬手,摸摸妻子的脸颊,可他的手臂是那样沉重,耗尽全身力气也是徒然。

滚滚的泪水霎时从皇后眼中夺眶而出,汇出两条悲伤又惊喜的河。

她引衣袖拭泪,俯身,将自己的脸放在他布满皱纹的手边,温声道:“我在这里。”

“你在哭么?”李治虚浮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是我老了。”

她破涕为笑,明媚如三十年前在相思殿为他红袖添香。“你老了,那我又算什么?岂非此时就该入土。”

李治也笑了,他的另一手已不再发麻,想摸摸她的脸,却落在她髻后的珠翠上,摸索了好一会儿,仍未抚住她的面颊。

皇后抬头望去,只见李治分明睁着眼,可一双眼都空洞而木然。

她倏然起身,伸手在李治眼前挥了数下,他没有一丝反应。

她的心再次坠入无边冰河,凄然道:“你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