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朝项元望去,项元却举着杯,扬眉对席末的筠之笑着。他坐在席腰,明明在项元和筠之中间,但此刻他却是这三角形中最小的锐角,最不受欢迎的端点。

筠之借口酒醉离席,自己在帐后的小溪边坐下。流水潺潺,草虫轻鸣,树下有松果落地的声音。

猎帐那边灯火绵延数里,丝竹觥筹不绝,可过分热闹的场合总是叫人感到孤独。和项元形影不离数月,如今要分离,筠之不禁对着月亮失落起来。

“筠筠果然在这里。”项元笑着向她走来,怀里不知揣了什么,裹着层层手帕。

项元在她身旁坐下,逐层打开手帕,竟是一块刚烤好的鹿肉,冒着焦香扑鼻的热气。“这是鹿小内脊,细嫩鲜美,又好嗑化。”

项元将鹿肉撕成小条后沾酥盐粉,递到她嘴边。筠之细细咀嚼,觉得鲜香微咸,非常酥脆。

他继续撕肉,这次改沾一种糊酱,依旧递给筠之。

筠之见酱料漆黑,摇头道:“我不想吃。”

成亲以来,项元逐渐总结出筠之的进食规律拒绝一切卖相不佳的食物。他柔声笑道:“这是胡椒在唐朝时是非常昂贵的酱料,今天能吃到便宜美味的胡椒,让我们谢谢祖宗!酱,好吃的。”

筠之半信半疑地吃下,辛香爽辣的气味立刻在唇齿间蔓延,和外酥里嫩的多汁鹿肉相得益彰,十分美味。

用毕,邵项元向后躺倒在草地里,双肘枕于脑下,看月边流动的浮云,“外祖父如今上了年纪,脾气不好,若我明日走后,他有信来,筠筠敷衍着回复就是,别和他计较,也别往心里去。”

筠之摇头,笑道:“老小孩,老小孩,老人家原该当孩子来对待。外祖父说什么,我听就是了。”

“我是叫你不必事事都听。”邵项元笑着,将她打斜抱住,“之前军里赌钱,筠筠为何不让我罚?”

筠之道:“万物有张必有弛,有方亦有圆,抓得太紧会适得其反。比武场离主帐并不远,窦都督怎会丝毫不知?大约也是深谙此理,所以才装聋作哑。比如理账,管采买的家僮将米价虚报一两分,管家先佯作不知最好。若一点油水不漏,手下人难免心生怨怼。若他们日后尽力办事,这点小钱也不算什么;若他们变本加厉,则新旧账一起算,立时打发出去,既师出有名,又让后来的人知道底线。”

邵项元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尽管这套随方就圆的生存经验在军营里并不适用,谁能用最少的兵打最快的胜仗,谁就能在这里拥有绝对话权。

“曲而不折,折而不断。秀外慧中,风骨有节,筠筠真美竹也。”项元打趣。

揶揄女子闺名无论如何不算一件雅事,筠之直起身,按住项元道:“你可仔细了。”话音未落,她已伸出两手朝他腰间去,一顿小猫抓挠。

远处,猎帐帷幕后,协礼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他一早看见筠之独自离席,于是立刻去问兵士要食盒,想包一些甜烂软糯的糕点给她。

但阿元先到了。

今夜的月色很好,低低地垂在枝桠间,四周一圈白濛濛的光雾。他抬头望了望星空,转身向营帐去,再不敢回头。

次日天不亮,大武军浩浩汤汤地出了城门,雷鼓嘈嘈,旌旗猎猎,蹄声轰耳震地,炬火映得天空恍如白昼。

筠之从城墙往下望,破晓前的空气黑沉沉的,鱼贯长龙的火把下,乌泱泱的一片兵士脑袋,根本找不见项元的踪影。今晨他出门时,自己为他戴了虎头兜鍪,本以为很是夺目,可在这两三万个脑袋里,哪怕太平的婚冠也得淹没了。

她原以为送行时会悲伤难抑,但现下只为找不见项元着急。城墙上都是来送家人的妇女儿童,每一个都朝下挥手,或哭或笑。

她们到底是怎么看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