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抄本往里推了推,以免项元看见,转而指着几张信笺道:“在写给族叔的信。他原本无辜受累,因我大哥胡言乱语才下狱;如今又听说他染了风疾,叫我更是惭愧。况且从前他对我极好,是我的启蒙先生。”

儿时,筠之被父母带去范阳卢氏的中秋宴,像她这样的旁支女儿,本没有人会留意。卢照邻当时已名噪帝京,却很关照她,见别的孩子都有鸭腿,就把自己的夹给她,还细心为她讲经说文。后来父亲病重,阿母倾家荡产救治也不见好转。筠之从小懂事,不愿添大人烦恼,只将愁心寄予诗赋之中,骈文愈发悲怆华美。卢照邻见了,劝她不要耽于笔墨技巧,走到钻文砌字的死路上。应取魏晋自然之风,将简词吟得别出心裁,言有尽而意无穷。

若没有叔叔教导点拨,自己的笔墨文采是决不能入崇文馆的,若自己没有进崇文馆念书,这辈子多半已经完了。只可惜,谁知时移势易,朝廷风云变换,族叔早已风光不再。

项元道:“筠筠不必愧疚。但凡贵人相助,大多不为回报,只希望对方经自己点拨能有所成。如今他成家了么?”

筠之摇头,“我是小辈,和叔叔写信时不敢谈私事。但叔叔该议亲的七八年都被贬在益州,前年好容易有了调任的机会,又因为不愿党附,还是淹留在原地,想成家也没有机会。”

她说着,忽而想起《长安古意》的中间二联: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大约,叔叔也有自己的情劫要渡罢。

项元道:“太白山、东门山各有一处我家别院,虽不大,但家具仆从俱全,很适合养病。筠筠问问,若他不弃,随时可用。”

筠之点头,提笔要写,却几番欲言又止,小声道:“不然,不然哥哥先去洗洗罢……”

他每夜回来都浑身汗味、泥土味、动物的皮毛味,闻起来像馊饭,又像动物脚心缝隙的味道。配合他脸上冒着傻气的热乎乎的笑,真的很像狗。

不是老虎,是狗,毛茸茸的狗。

洗完澡,甘松乳香的清甜气味扑面而来,原来筠之薰了衣裳,竹条薰笼上覆着几件云锦外裳,有大袖牵在绛纱灯上,满屋光线绚缦,斑驳陆离。

筠之已经沐浴过了,剪了几只蜡烛在窗边坐着,信已写完,她正读一卷《齐民要术》,“烧而耕之”“以镰侵水芟之”,农学于她而言实在晦涩,她不得不时时写批注。

项元也不吵她,向后仰靠在凭几上,对着一只双耳黑釉投壶,依耳、贯耳、倒耳、连中、全壶,换着花样玩。未投一轮,侍女上来回说西瓜冰好了,项元叫侍女不必切块,切两个半球就是。

筠之闻言,从《齐民要术》里抬头,疑惑道:“不切块怎么吃?”

项元道:“挖着吃。”

这吃法实在野蛮。筠之摇头,“我已入戎狄窝。”随后仍歪着脑袋读书。

白玉勺下在半球西瓜的中央,撬动,旋转,清脆一声,清爽甘甜的西瓜气味立刻弥散在空气里,夏夜独有的美好果味。

项元平滑地挖出一颗小半球,喂进筠之嘴里。

冰镇过的黄瓤甘甜脆口,咀嚼时果汁尤冷,夏夜吃来很是清爽。项元喂一勺,筠之便张嘴吃一口。

这瓜风吹日晒地在吐蕃长大,又千山万水地跋涉到西京,再被陛下赏赐给各处,筠之表扬道:“这瓜好吃,还没有惹人厌的瓜籽,是什么品种?怎么贾思勰从未记载。”

“筠瓜。”邵项元短促地笑了笑。

筠之当了真,请教道:“哪个筠字?”

他闷闷地笑着,“卢筠之的筠。”

筠之听他取笑,忿忿回头,却见项元正用勺子一点点去籽,清干净了才喂给自己吃。她于是捂着脸痴痴笑了,忸怩着到项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