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娘着急起来,像个抱怨先生不公正的孩子。筠之微笑听着,余光却早瞧见了项元,便对院外笑道:“将军怎么又听墙角?”
项元这才踏步出来,拱手俯身问:“典记好些了?”
“好些了,原就不是大事。”筠之垂下双睫,神情有些腼腆,“今早医师开的和胃丸,里面的细辛换成了桂枝,多谢将军。”
前些日子和邵项元在凫水庄吃了一顿饭,他竟然记得自己不爱吃细辛,心倒很细。
“分内事。”他看了眼筠之手中的书卷,“典记这本《王子安集》比别人的厚些。”
筠之应声点头:“这是我族叔卢升之的抄本。他和王子安是密友,子安去后,族叔花了大半年整理他的诗文,所以比别处都全。子安才高,善五律,其诗风一改南北朝旧体和上官体的雕刻匠气,反纤巧绮靡之风,推崇刚健骨气,讲究思革其弊、用光志业。”
原来,她当年说的族叔就是卢照邻。
项元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对兰娘道:“兰娘子,请备晚膳。”
狼崽子收起獠牙,准没好事。兰娘知道都尉这是要支开自己,却也无可奈何,闷闷地行礼告退。
“我不喜文墨。只知他的骈文很好。”项元斜倚案前,叩了叩桌面,眼角噙着懒散笑意,“所赖君子见机,达人”
“达人知命。”筠之一面续上,一面接着低头读书,“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确作得好,难怪陛下赞他是奇才。”
他放饵,她吞饵,顺理成章地,他又听见这一句她六年前就对自己念过的诗。
只是那时素昧平生,今日却要共结连理了。
庭内的大槐树茂密如盖,青翠欲滴,一双喜鹊立于枝头上,振翅时残花纷纷,石阶青润。筠之只穿家常落英粉色衫裙,佩于阗卧兔,未着钗环,黑发半垂。她手拿一卷新书,垂眸间双睫如蝶翅轻颤。正是:
“落花落,落花纷漠漠。 落花飞,燎乱入中帷。 落花春正满,春人归不归。 落花度,氛氲绕高树。 落花春已繁,春人春不顾。”
邵项元微微怔神,思绪又牵回仪凤元年的谷雨时分,只可惜,院里这棵大树不是香樟。
筠之见他良久不语,疑惑道:“将军过来,原本是有什么事?”
他回过神来,“典记昨日那些嫁妆,何叔已一一拿回,稍后叫兰娘子核对。”
筠之微愕,“付出去的银子又收回来,恐怕…恐怕不妥。”
“是我私产换回。”
筠之思忖片刻,哪怕将禄米、年赏等折合在内,邵项元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五十两。虽说家里多少有些田产,可他又一向贴补军用,此前还遣了一大笔聘礼,难免拮据。便道:“谁起誓,谁负责,既然请商胡人马是我的主意,还是用我的嫁妆罢。”
谁起誓,谁负责?
邵项元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她,“典记对他们承诺加互市、子女脱籍,都是以我之名起的誓,这可怎么算?”
原来他已经问过家僮和胡商,也知道自己昨夜称他为“我夫君”了。
筠之垂头,莹白的小脸霎时一阵酡红,解释道:“昨夜情急……我、我实在有些慌神,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过了良久,筠之还是没有听见邵项元的回答,院中一片幽静,寂然无声,微风偶然拂过,满树花叶簌簌而响。
她微微抬眸,邵项元一动不动地伏在案上,宽阔的后背微微弓起,呼吸均匀,眉心微皱,薄薄的眼睑紧闭着,没有丝毫颤动。
竟睡着了。
他手长脚长,案几于他而言太过窄小,枕在脑下的那只手臂舒展不开,只能笔直伸出案面,垂在半空。
这张棱角过分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