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襄往床上一倒,眼望着天,呆了半天,摇头道:“大姐自小对我很好的。”令年从来没有听过他这样伤心懊悔的语气,不禁伸了脖子,想要看他是不是在那里偷偷的掉眼泪,却被杨廷襄一把搡开了,嘴里还道:“你滚。”
令年站了一会,也便重新穿起鞋子,下楼去了。于家房间是很多的,倒不至于没有地方睡觉,但她有心事,也就没了睡意,坐在廊下的一个藤椅里,往夜色里望着。这时,头顶一道昏黄的灯光,投到了院子里,仰脸一看,是慎年把面向露台的那扇窗子和窗帘一起打开了,他探头往下望了望,手指尖有个火星子闪了闪,又灭了。两人四目相对,都还没开口,有使女捧着托盘经过,令年便也起身,往宅子里去,经过楼下,见角落里开着一盏灯,慎年坐在沙发里,正在吃面。令年不禁抽了抽鼻子,坐在旁边。
慎年问她:“你吃吗?”
令年摇头,把盯着他脸的视线移开,嘴巴一撇,道:“给他气也气饱了。”正要起身时,被慎年将手一拉,然后反手一握。虽然夜深了,偶尔还有下人从楼下过,令年心里不由急跳了几下,慎年偏着脸看了她一会,笑道:“明天礼查饭店,你去吗?”
令年道:“去做什么?”
慎年略一思索,“吃饭,听戏。”
令年轻声说:“不去!”将手一挣,他也没坚持,便被她挣开了。
第103章
杨文庆来上海,于玉珠而言,倒是意外之喜,因为杨廷襄这个人喜新厌旧,她和他的感情,决算不上牢靠,她膝下没有子女,杨文庆恰好没有娘,可算给了她一种终身有靠的希望。之后,杨廷襄便由玉珠参谋,在报纸上发了讣告,开头一段,将自己的诸多头衔,譬如南京政府军需局上海特派交涉员、江苏督军府下辖松江副镇守使、上海、云南两地禁烟委员会委员,郑重地罗列了几行,且配了一张戎装皮带的英俊小相。对于仙逝的原配太太,不过一个“杨门马氏、皇清敕封孺人”便打发了。讣告的末端,又提及马孺人膝下一子,现为姚氏如夫人所抚养,天资聪颖,人才逸群,愿礼聘中西名士为师云云。因此这一篇讣告,也是兼具了多种功能性。刊发之后,玉珠见自己也赫然在列,十分喜欢,将那豆腐块大的一片报纸剪下来,压在茶几的玻璃底下,留作纪念。
玉珠对于杨文庆的头一桩改造计划,就是要剃头。依照她的说法,这么长的辫子,必定是有虱子的,决不能在房里任它传播,因此等日头正艳的时候,在园子里摆了一张杌子,叫杨文庆穿着一件小汗褂,低头坐着,由师傅给他剃头。其余人等,捧着水盆、手巾,远远地围观。杨文庆给她整治得没精打采,剃完头,对着镜子一照,一张脸都憋红了。令年便叫阿金去她房里,把一顶带低檐的便帽给他戴在头上,玉珠道:“这像是洋人男人的帽子,倒真合适,只是稍大一点。”
阿金道:“这是我们二少爷小时候戴过的,太太喜欢,所以一直留着。小姐出去玩的时候,就戴着它扮男人。”
玉珠不想令年也有私下里顽皮的时候,笑道:“太太的脸,戴着帽子,怕也不像吧?”
这时,又有个夹着书包、弓着背的老先生被听差领着进来了,说是来应聘少爷的家庭教师,玉珠一见他鼻头红红的,牙齿黄黄的,一说话,把头晃个不停,便说:“一看就是烟鬼酒鬼,不要他。”把那老头子打发了,又问令年道:“太太以前在家的时候,不是有个女的家庭教师吗?洋文、中文都会的。”
令年道:“她嫁人了。”
玉珠道:“就算嫁了人,除非是嫁当官的,有钱的,否则还是要出来做工的呀,我们家难道还能亏待她吗?”
杨文庆突然插嘴道:“我不要女的。”脸上俨然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玉珠扑哧一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