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未溃的中国秩序,就是这么存在的。
当然,“家国同构”的工程,也存在很大问题。社会正义不能混同于家庭内规,政治理性不能出自家长判断。明末清初的启蒙学者指出,广大民众没有理由像体谅自己父亲一样原谅朝廷君主,国家要提防滑到“家天下”的泥潭。我的看法更现代一点儿,认为“家国同构”中的“国”主要只是指朝廷,而很少考虑辽阔的公共空间,因此也考虑不到那些站在垃圾堆上无所事事的人群。中国儒家由于习惯于把朝廷视为天下,结果,公共空间的问题看似包括了却始终被排除在外。这个问题,反倒是后来的欧洲解决得更好。而直到今天,长寿的中华文化还经常在公共空间的问题上汗颜。本节开头所说的中国旅游者在国外“举止脱序”,也与此有关。
但是总的说来,我们还不能不为先人们在这方面的努力致敬。尽管纰漏多多,中国民众还是在几千年间养成了“惯于有序”的心理沉淀。这种心理沉淀成了多数人的文化本能,成了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周易》中有关秩序的构想: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
《周易?序卦传》
这种企图把天地万物都纳入秩序的构想,既是中华文化立身的起点,又是中华文化长寿的原因。
有序便有寿,无序便无生。只因时间有序,文化有序,生命有序,一旦无序就会剥蚀时间,剥蚀文化,剥蚀生命。
对比显而易见,教材并不遥远。想想那些永远密布着刀枪和贫困的千里沙原,那些永远交替着激愤和恐怖的拥挤广场,那些再也找不到文化遗迹的文明故地,那些再也找不回现代尊敬的古代圣城,我们会反过来更加读懂自己的文化。
好了,至此我已经讲述了中华文化长寿的前四个原因,那就是“体量自觉”、“自守自安”、“力求统一”、“惯于有序”。这四点,都是中华文化紧贴大地的宏观选择。还有四个原因,更靠近文化本义,且让我逐一道来。
四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五因:简易思维。
我的这一概括,一定会引起某种争议,因为很多学者喜欢把中国古代的那些奠基典籍说得非常复杂和艰深。正好那些典籍由于年代久远不易被今天的普通读者轻便解读,这种误导也就成立了。
其实,文化就像一个人,过多的营养,过厚的脂肪,过胖的肚腩,都不利于长寿。长寿的中华文化,从来不愿用自己的肩脖去撑起那些特别复杂的学理重担。它一直保持着精瘦瘦、乐呵呵的行者形象,从来未曾脑满肠肥,大腹便便。
为什么能够精瘦?因为中华文化一上来就抓住了命脉,随之也就知道什么东西可以省俭,什么东西可以舍弃了。中华文化的命脉就是“人文”,《周易》说:“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因此,对鬼神传说,敬而远之;对万物珍奇,疏而避之;对高论玄谈,笑而过之。这与其他文明相比,不知省下了多少卷帙和口舌。
典籍之首,该属《周易》了吧?这个“易”字,第一含义就是“简易”,第二含义则是“变易”。连在一起,就是以“简易”的方式研究“变易”和“不易”。但这种研究又不付之于抽象,而只是排列卜筮的概率,形成框架。这与其他文明的开山之作一比,显得非常精简和直截。
诸子百家之首,该属老子了吧。然而且看老子的全部著作,只有那五千字,从内容到形式都在倡导“极简主义”。几年前,我在向北京大学的各系学生讲解中国文化史时曾经指出,老子是中国文化的“清道夫”。他那四个字、四个字如刀斩斧劈的简洁文句,呈示了中国哲学不肯多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