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2)

还有这一首: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一个“惊”字,把深夜静山全部激活了。在我看来,这是作为音乐家的王维用一声突然的琵琶高弦,在挑逗作为画家的王维所布置好的月下山水,最后交付给作为诗人的王维,用最省俭的笔墨勾画出来。

王维像陶渊明一样,使世间一切华丽、嘈杂的文字无地自容。他们像明月一样安静,不想惊动谁,却实实在在地惊动了方圆一大片,这真可谓“月出惊山鸟”了。

与陶渊明的安静相比,王维的安静更有一点儿贵族气息、更有一点儿精致设计。他的高明,在于贵族得比平民还平民、设计得比自然还自然。

与李白、杜甫、王维相比,在安史之乱中也有一些艺术家表现了另一番单纯,那就是义无反顾、激烈反抗,如磬碎帛裂,让天地为之一震。我前面提到的乐工雷海青,以及首先领兵反抗叛军以致全家做出可怕牺牲的大书法家颜真卿,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们不仅把政治抗争放在第一位,而且立即采取最响亮的行动,一下子把朝廷的政治人物、军事人物比下去了,把民间的江湖大侠、血性汉子比下去了,当然,也把李白、杜甫、王维比下去了。这一点,连李白、杜甫、王维也诚恳承认,否则王维就不会快速写出那首《闻逆贼凝碧池作乐》的诗了。

对多数诗人而言,任何英雄壮举都能激动他们,但他们自己却不是英雄。他们心中有英雄之气,但要让英雄之气变成英雄之行,他们还少了一点儿条件、多了一点儿障碍。他们的精彩,在另外一些领域。

在那些领域,虽然无法直接抗击安史之乱这样的具体灾难,却能淬砺中华文明的千古光泽,让它的子民永远不愿离去,就像我在本文开头所说的那样。

在安史之乱爆发的十七年后,一个未来的诗人诞生,那就是白居易。烽烟已散,浊浪已平,这个没有经历过那场灾难的孩子,将以自己的目光来写这场灾难,而且写得比谁都好,那就是《长恨歌》。

那场灾难曾经疏而不漏地“俘虏”了几位前辈大诗人,而白居易却以诗“俘虏”那场灾难,几经调理,以一种个体化、人性化的情感逻辑,让它也完整地进入了审美领域。

与白居易同岁的刘禹锡,同样成了咏史的高手。他的《乌衣巷》、《石头城》、《西塞山怀古》、《蜀先主庙》,为所有的后世中国文人开拓了感悟历史的情怀。李白、杜甫、王维真要羡慕他们了,羡慕他们能够那么潇洒地来观赏历史,就像他们当年观赏山水一样。

再过三十年,又一个未来的诗人诞生。他不仅不太愿意观赏山水,连历史也不想观赏了,而只愿意观赏自己的内心。他,就是晚唐诗人李商隐。

唐代,就这样浓缩地概括了诗歌的必然走向。一步也不停滞,一步也不重复,一路繁花,一路云霓。

一群男子,一路辛苦,成了一个民族迈向美的天域的里程碑。他们,都是中国文脉的高贵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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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州突围

这便是黄州赤壁,或者说是东坡赤壁。赭红色的陡坡直逼着浩荡大江,坡上有险道可供俯瞰,江面有小船可供仰望。

地方不大,但一俯一仰之间就有了气势,有了伟大与渺小的比照,有了时间和空间的倒错,因此也就有了冥思的价值。

苏东坡走过的地方很多,其中不少地方远比黄州美丽。但是,这个僻远的黄州却给了他巨大的惊喜和震动,他甚至把黄州当作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生驿站。这一切,决定于他来黄州的原因和心态。

他从监狱里走来,带着一个极小的官职,实际上以一个流放罪犯的身份走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