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白终于失望于仕途而四处漫游的时候,走上了仕途的王维却受到了仕途的左右。当信任他的宰相张九龄被李林甫取代的时候,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再加上丧母丧妻,王维从心中挥走了最后一丝豪情,进入了半仕半隐的清静生态。在这期间,他写了大量传世好诗。
在朝廷同僚们眼中,这是一个下朝后匆匆回家的背影。在长安乐师们心中,这是一个源源不断输出顶级歌词的秘库。在后代文人的笔下,这是一个把诗歌、音乐、绘画全都融化在手中并把它们一起推上高天的奇才。
安史之乱时王维本想跟着唐玄宗一起逃到成都去,但是没跟上,被叛军俘虏了。安禄山知道王维是大才子,要他在自己手下做官。一向温文尔雅的王维不知如何反抗,便服了泻药称病,又假装自己的喉咙也出了问题,发不出声音了。安禄山不管,把他迎置于洛阳的普施寺中,并授予他“给事中”的官职,与他原先在唐王朝中的官职一样。算起来,这也是要职了,负责“驳正政令违失”,相当于行政稽查官。王维逃过,又被抓回,强迫任职。
但是,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大问题了。后来唐肃宗反攻长安得胜,所有在安禄山手下任伪职的官员,都成了被全国朝野共同声讨的叛臣孽臣,必判重罪,可怜的王维也在其列。
按照当时的标准,王维的“罪责”确实要比李白、杜甫严重得多。李白只是在讨伐安禄山的队伍中跟错了人;杜甫连人也没跟错,只是为一位打了败仗的官员说了话;而王维,硬是要算作安禄山一边的人了。如果说,连李白这样的事情都到了“世人皆欲杀”的地步,那么,该怎么处置王维?一想都要让人冒冷汗了。
但是,王维得救了。
救他的,是他自己。
原来,就在王维任伪职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个事件。那天安禄山在凝碧宫举行庆功宴,强迫梨园弟子伴奏。梨园弟子个个都在流泪,奏不成曲,乐工雷海青更是当场扔下琵琶,向着西方号啕痛哭。安禄山立即下令,用残酷的方法处死雷海青。王维听说此事,立即写了一首诗,题为“闻逆贼凝碧池作乐”。“逆贼”二字,把他心中的悲愤都凝结了。
万户伤心生野烟,
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
凝碧池头奏管弦。
这首诗,因为是出自王维之手,很快就悄悄地传开了,而且还传出城墙,一直传到唐肃宗耳朵里。唐肃宗从这首诗知道长安城对自己的期盼,因此在破城之后,下令从轻发落王维。再加上王维的弟弟王缙是唐肃宗身边的有功之将,要求削降自己的官职来减轻哥哥的罪。结果,王维只是被贬了一下,后来很快又官复原职,再后来升至尚书右丞。
能够传出这么一首诗,能够站出来这么一个弟弟,毕竟不是必然。因此,我们还是要为王维喊一声:好险!
李白、杜甫、王维,三位巨匠,三个好险。由此足可说明,一切伟大的文化现象在实际生存状态上,都是从最狭窄的独木桥上颤颤巍巍走过来的,都是从最脆弱的攀崖藤上抖抖索索爬过来的。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烟消云散。
三个人的危机还说明,如果想把不属于文化范畴的罪名强加在文化天才身上,实在是易如反掌。而且,他们确实也天天给别人提供着这方面的把柄。他们的名声又使他们的这些弱点被无限地放大,使他们无法逃遁。
他们的命运像软面团一样被老老少少的手掌随意搓捏,他们的傻事像肥皂泡一样被各种各样的“事后诸葛亮”不断吹大。在中国,没有人会问,这些捏软面团和吹肥皂泡的人,自己当初在干什么,又从何处获得了折磨李白、杜甫、王维的资格和权力。
但是,不管什么样的手和嘴可以在这些人身上做尽一切,却不能把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