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见见他。”
“有劳先生。”
天渐渐黑了。
帐篷里发出了一些噼噼剥剥的声音,过一会儿,蒸腾起了很温厚的香气。
种十五醒过来时,听到有个人在说话:“我若是你,再睡一会儿也无妨。”
少年不说话,那人又说:“毕竟你现在有伤,正可多做一会儿美梦。”
那确实是个美梦。
他梦到他又回到了终南山下的宅院里,木柱上的漆叫关中的风烤得开裂了,一位在前院习武的兄长见了就说:“新刷上去的!怎么又裂了!”
另一个侄子凑上前看一眼说:“听说兴元府有好漆。”
“胡闹!好漆产自荆襄,兴元府怎么会有?”
“兴元府有帝姬在,许多商人种十五?你怎么回来了?”
他听着他们叽叽呱呱地同他打招呼,他的脚步却没有停,他穿过了堂屋,堂屋里没有人,静悄悄的,他就往里走,长廊下的白牡丹花开了,烈日炎炎,那花却被精心栽种在大树下,叫热气透过去暖它,又不叫烈日照着它。
种十五晃晃悠悠地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池塘下,有狸子坐在池塘边,正注视着白胡子的老翁,它大概已经等得很久了,浑身的猫毛都烤得热烘烘,火辣辣的,同它的眼神一样带了些愤怒的温度。老翁似乎是被这种愤怒的目光盯得有些懵,一听到脚步声,就欲盖弥彰地喊出来:“偏你这时候来,惊了我的鱼!你还不去厨房拿两条小鱼来打发了它!”
这怎么是叫自己惊到呢?打从伯父退隐终南山下,种十五日日见老头儿坐在池塘边好似一尊雕像,就不见那鱼上钩呀!
种十五说:“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在这陪着伯父。”
伯父依旧坐在池塘边,很是冷淡,看也不回头看他一眼。
“速去!速去!”
种十五醒过来时,鼻尖似乎依旧能闻到池塘边青苔的气味。
那的确是个美梦。
他在梦里,身体像是被上上下下的拉扯,无数个理由都告诉他,让他再向上一步,再向上一步,他就能留下来,留在种家无数个牌位,无数个墓碑里,他留在那里,什么也不必怕,什么也不必想。他和他的父祖、伯父、兄弟、子侄在一起,就像一滴水落进大海里。
可女真人往他的脖子上套了绳索,狠狠地拽着他!将他从他的亲人身边
那个人说:“你要喝点奶吗?”
种冽望着他。
是个相貌很端正,戴幞头,着圆领袍的书生,三十岁出头,看着是个汉人,神情也很平和文雅。
奴仆将炉子上的奶端下来,吹一吹,用勺子舀了,递到少年嘴边。
少年看也不看。
“我今被俘,有死而已。”
“离这里大概只有十几里,斥候发现有宋军踪迹,必是有人绕路而行,想要阻击金军,救你出来。”那人说,“生死也不忙于一时,况且你这样急于求死,难道是怕长公主以你为李陵么?”
种冽声音很冷:“殿下聪明神武,你休得胡言污蔑!”
“既如此,元帅不杀你,你何不等一等友军动向再死呢?”
友军。
可友军为什么迟迟没有出现呢?
种冽的脑子很乱,但他仍然有本能,不曾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奴仆又递了一次热奶,种冽仍然不喝:“你是什么人?”
“我姓秦。”书生说:“我也是被俘虏至此的。”
“你降了。”种冽说。
书生点了点头。
“完颜粘罕叫你来,”种冽说,“你不羞吗?”
书生将手里的书卷放下,“我没什么好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