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迎面撞上,“不好意思啊小伙子。”妇人没有直视迟朔,低头抖落塑料袋底挂着的汁水,里面装着刚从农贸市场买来的生鲜,她身材微胖,红色毛线衫从黑色羽绒服底部暴露出很长一截,佝偻着背走上楼梯。

他被心灵感应静电般地击中了,他止住步伐,转身仰起脸,直到看到那位妇人从门口地毯下拿起钥匙,打开了二楼的房门正是纸条上的那间。

妇人在进门前正好与迟朔视线交汇,她先是愣怔了几秒没有进家门,手里黑色塑料袋的汁水滴滴答答地散落在写着“欢迎光临”的地毯上,润湿了掉色的金色字迹,她的嘴巴张开,白气比言语更快从嘴里呼出来,“你……”

“我是小迟。”迟朔的脸仰着,眼睛在夕阳下眯起,他悄悄地藏起了眼中的怯让和犹豫,好像那从未发生过,“妈,好久不见。”

***

旧铁门合上的声音像拖在水泥地上的铁链,吱呀呀地撕着气,“进来坐。”妇人似乎是想挤出几分笑意的,可她撇起嘴角,把面部肌肉指挥得仿佛七歪八扭的交响乐团,也没能摆出多真诚的重逢喜悦来,反倒像是在不熟亲戚的葬礼上客套的哭丧脸,“我不知道你过来,哎,没准备什么。”

“没事,我只是偶然知道了你,您的消息,顺道路过这个小区。”迟朔看向屋内的琐碎家具,屋子里不比外面新多少,壁纸黄旧到看不清原来的颜色,电视机很明显是回收的二手货,机顶盒绑着现在很难见到的天线,背景墙的壁纸大半脱落了,里边灰蒙蒙的壁上画着的涂鸦是这间老照片般的屋子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坐吧,坐,我给你倒杯茶。”没等迟朔婉拒,妇人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走进厨房烧水,把黑色塑料袋放进水池里,再走出来,把木头茶几下的茶杯拿出两个,其中一个带着豁口,她把完好的那个放到迟朔面前,伸手再去摸底下的茶叶包,“家里没有茶叶了。”从茶叶包里倒出来的仅有点茶叶碎末,她颇尴尬地把空茶叶包扔进垃圾桶。

“我不用喝茶。”迟朔坐在布沙发上,这种上世纪淘汰下来的布沙发反而比现在的沙发更软,人坐上去得陷进去一半,以前那个家着火之前也是差不多的布沙发,上面盖着不知洗过多少次的防尘罩,“妈妈,你也坐吧。”他把那个称呼说得轻而快,蜻蜓点水般地从唇齿间略过去,生怕被人发现似的。

“哦。”对于这个称呼,妇人眼神不敢投向沙发上的年轻人,她坐到侧面的单沙发位置上,膝盖并拢,双手放在膝上,明明在自家却显得像拘谨的来客。

老小区户型的厨房与客厅几乎一体,水缓慢烧起时的咕噜声在空气里摇荡,“我来之前应该打个招呼的,妈。”迟朔也低下头,假装看空茶杯,“对不起。”

他总是忍不住对在乎的人道歉,放低姿态,渴求着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我,我……”妇人嗫嚅着,手指捏紧膝盖处的裤子布料,“是我对不起你,囝囝。”

她终于鼓起勇气望向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到她的亲生孩子在听到她这句话后,双目瞬间蓄满了泪,但自己像是不知道,努力朝着她微笑,好不容易堆叠起来的风淡云轻的神情塌得彻底。

只因为她的这句对不起。

“你过得,还好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挺好的。”迟朔偏头拭去脸上的泪珠子,再抬起脸看向母亲时,只剩下眼角两抹红,黑漆漆的眼睫下,那双流泪后尚残留着水雾的眼睛不知被多少人奉若瑰宝,但此刻他看向他的母亲,眼里头一回在流泪后有了细碎光亮。

不是她,不是他的亲生母亲。那个被锁链拷在巷子里,吃不饱穿不暖,被日积月累的侵犯和鞭打的孩子,绝望地呼喊着的那个穿大红呢子衣、戴着明黄色围巾的女人,只是一个普通过路人,不是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