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模糊了他的视野,他不能再看见路,只闻到元宝黄纸的焦味,沉闷压抑。
太安五年的年尾,他收到来自山下的讣告。那相互扶持,恩爱了一生的恩师与师母故去了。
师母因病逝,而恩师是吞金。
师母的病起于深秋。
年老的恩师托人送礼,求到周氏的医馆,妄图求到建兴里医术最高的大夫去救治病重的妻子。
周朝明重走那道狭长的弄巷。
这一次他身后跟着许多人,却无一人与他比肩同行。
师母已是少见的高寿,就算病故也是喜丧。
带去的大夫,坦诚地预告了师母的死期。
周朝明留了两个大夫照顾师母的身体。
分别时,他询问需拄拐才能行走的恩师,“师母走后,先生有什么安排吗?”
将近日暮,恩师撑着拐杖,颤巍地送客走出那条幽长的弄巷。
他沉默了许久。
最终在那道由斜阳无尽拉长的阴影里,平静诉说自己的决心,“我与老妻,生不离,死不别。”
七十三年的相伴,是世间少有的幸运。
磕绊的岁月里,或许也有矛盾,但总能相互谅解包容;或许也有隐瞒,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坦诚。
尽管早已做好准备,可讣告到手的那瞬,周朝明还是觉得自己像是被忽然塞下了一大团棉花。
那情绪说不上是难过。
只是原本寂静荒芜的世界,被夺去了最后一点微光。
回首半生,自觉似乎是见到邻家有棵很好的树,他见其华叶如盖,心生艳羡,便自己也找了颗树苗,想要模仿。
可他把树苗珍重地栽进沃土后,却从不去打理,只任凭树苗自生自灭。
终于在匆匆而过的岁月途中,他骤然看见那棵干枯的树苗。待他将土壤挖开,才发现树苗的根已经腐烂。
他不知如何补救,连束手旁观地看都不敢。
逃离,避而不见,是他面对不幸的选择。
只在心中惦念那棵亭亭如盖的绿树。
可春去秋来,寒冬难耐,那绿叶成荫的大树,原来也会消亡。
恩师与师母的丧礼很冷清。
本该习惯寂静的周朝明,却在这场空无一人的灵堂里,濒临崩溃。
他放纵地灌下许多酒。
这一次,没人敢劝阻他,也没人记着他的胃疾。
火辣的痛刺激着胃部,连带着浑身经脉里的血液都被灼烧起来。
可是他却越来越冷,捏着酒壶的手好像已经被冻僵。
他守在灵堂的化金桶旁,不断往里丢元宝与黄纸。
看着火焰黯灭一瞬,又很快张牙舞爪盛艳起来,吞噬纸张。
在张扬的火焰里,周朝明看清了自己的手,红肿溃烂,丑恶肮脏。和他见不得光的出生一样。
他这辈子只配窝在阴暗的角落里苟且,一旦被光照亮,就会引起人们深切的、发自内心的厌恶。
那封信,那封尘封的信。
在他人生最为温情的时分,化为利刃狠狠插入他的心肺,刃上还布着密密麻麻的倒刺。
他将利刃拔出,想要如以往一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那倒刺勾出的血肉,竟让他无法再像往常一样忽视。
他做不到。
他也会疼。
他是个不善记的人。
幼时先生考较背书,他总要提前背几日,等考较时才能磕磕绊绊背出。
可那封信,明明不短,明明只看了一遍,却被记住了每一个字。只需不经意地回想,里面的字句便清晰地如在眼前。
每一个辱骂唾弃的字眼,都在此后漫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