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自问,周朔始终认为“倔强”一词,在自己生命间隙里出现的机会很少。
可每次出现,都很不合时机。
不合时机到,多年后回首岁月的周朝明恨不得将那时的自己毁去。
他仍在犹豫是否回梧桐院见她时,周杏落水溺亡的消息先一步打碎了建兴的宁静。
幼女浑身湿透,面色惨白的躺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下洇开大滩水迹。
年关将近,疼爱幼女的父母早早给她换上了喜庆的衣裳。却不想,这成了她人生里的最后一件丧服。
秦夫人跪在女儿的身边,哭得快要喘不过气。周朦揪着年事已高的大夫,恐吓他们必须拿出起死回生的医术。
主君正在责问看护周杏的仆从侍婢,这些人却什么也说不出,只知跪到地上磕头求饶。
水边已乱作一团。
在这片吵杂的、尚未分明的混乱中,她领着侍女匆匆赶来。
周朔拦住她,“别过去。”
她皱起眉,神情的不赞同间混上许多不可思议,“那是杏儿。”
“别去,已经……没救了。”
生命只有在鲜活时才能与美丽挂钩,死亡的状态总是可怖为多。
周朔很难将那个躺在地上肿胖的溺亡者,与记忆里灵动机灵的女孩相挂钩。
所爱的妻子,并没有遵循他的建议。她推开他,固执地走向已失去生命体征的孩子。
她看到了那惨烈的画面,并于惶然中回首。
久未相见的他们,在这一刻,正式地互望对视。
她的神情像是从梦中惊醒,澄明若霜雪的眸色里参杂着许多难辨的情绪。
惊异、痛心、悲悯……
还有许多,他一时分不清。
这样复杂又以悲伤为多的眼睛,让他忽而想起那个遥远在岁月里的暖融融的春日。
已经厌弃了他许久的母亲,突然走到他身边,将一整盘糕点都递给他。
他已经许久没有吃到正常的食物,不是腐坏的馊水,也不是牲畜槽中的糠糜。
时隔久远,他早已忘记那盘糕点的具体味道。
只依稀记得,是甜,也许是很甜。
软糯清甜。
可是随后呢?
胃中剧烈的绞痛告诉他,这些糕点是不正常的。
有多疼呢,比他在严冬的深夜里赤足于雪里寻找吃食,却只能一次次把雪往嘴里塞还疼。
处于饥饿囹圄的人,最无尊严可言。
他知道母亲手里的糕点吃了会疼,可他还是想吃。
吃下去,忍过疼。
活下去,等来父亲。
一切就会好起来。
可喉间的甜味越发的浓重,似乎天地都染上血色。
他看见母亲的素衣上绽开大片大片的红花。胜过他在那个狭小的家乡,所见过的任何种类的花。
天地旋转的时候,他看见母亲沉静的面容如冰面破裂,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宁黑的眸色于那瞬涌出许多难辨的情绪。
惊异、痛心、悲悯……
母亲把他抱起来,她嘶哑的声音被春风吹得越发残破,像是一块漏风的破布。
她在喊什么呢?似乎是:
“吐出来……”
“长欢,吐出来……”
长欢、长欢……
谁是长欢?
他是长欢。
在学府里默默无声的周临沅,为了活下去而抹杀自我的周朔,掌握权力却被仇恨笼罩的周朝明。
周临沅,周朔,周朝明。
他有好多名字,却没有一个是他的本名。
他叫杜长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