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章聪明,自然知道杨贺的意思。

他跪坐在杨贺面前,说,义父,寒章行事,从来不悔。

杨贺深深地看着他,靠着软榻,一只手搭在锦被上,他抬了抬手,五指细长瘦削,不堪摧折似的,却握着南燕不知道多少人的生死。杨贺说,义父握了两辈子权势,权势虽好,可如今却觉得,有些东西和权势相比,更为重要。

寒章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杨贺,杨贺面容苍白,神色平淡,眼神也从容。

这话实在不像是杨贺说的,寒章太惊讶了,一时间竟没注意到他说的两辈子,轻轻叫了声义父。

杨贺笑了一下,道,都说权势如过眼云烟,其实对也不对。寒章,你叫了我这么多年义父,我有一句话,听不听由你。

他说,待我百年之后,离开燕都吧。若你舍不得,在你有生之年,照顾好小夺,权当你欠他的。

寒章心里动了动,又叫了声义父,他退了两步,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低声说,是,义父。

4

新帝继位后,寒章和沈凭岚,何峭,顾行晏奉旨同为辅政大臣。

新帝是南燕皇室里的一位王爷,平庸无奇,被季尧下旨从封地接入皇城时,吓得战战兢兢,连连上折子自陈资质平常,不堪如此重任,季尧一封也没有理会。

他那时什么都不在意了,留下四位辅政大臣共商朝政是他对这个王朝最后的仁慈。

好景不长,新帝到底不是季尧,没了杨贺,阉党失控,帝王一没野心手段,二没根基,便是有何峭和沈凭岚尽心扶持,却如同傀儡一般,朝政大权落入四位辅政大臣手里,朝中两派之间的摩擦愈演愈烈。

新帝原本很是信任何峭和沈凭岚,可他闲散惯了,不是当皇帝的料,又痴迷长生一道,寒章投其所好,慢慢的,让沈凭岚二人失了帝心。

那几年朝中清党和阉党斗得厉害,比之季尧初登基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时寒章深受帝王信任,位极人臣,可谓烜赫一时。

第五年的时候,开始有旧案重提的声音,朝中矛头直指阉党,讨伐声此起彼伏,浩浩荡荡如雪山将崩的前兆,波及甚广,就连远在皇陵的赵小夺都在其列。

寒章怒不可遏。

他知道,这一切蓄谋已久,都是冲着他来的。

这些年,赵小夺一步也没有踏出皇陵。寒章远远地去过几回,有时能见着赵小夺爬那两颗歪脖子枣儿树摘枣子,有时能见他在皇陵门口扫落叶。

赵小夺还学会了下棋,他是最跳脱没耐心的,性子又急躁,寒章去时,赵小夺在院子里摆了棋盘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手执黑,一手执白,棋盘边儿上还放了碟果脯。

那是季尧的习惯,季尧是帝王,却酷爱甜食,以前同杨贺下棋时,总要在棋盘边摆着果子蜜饯,手指沾了甜腻腻的糖霜捏了果子就往杨贺嘴里送。

杨贺正思索棋局,皱着眉,很嫌弃,时间久了,季尧一伸手,杨贺就会张嘴,尽管杨贺还是会说甜。

后来季尧牙疼了好一阵,杨贺因此嘲笑了他许久,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恍惚间,赵小夺还没有长大,还是那么个天真耿直的少年人,豁达自在,快活地围在义父义兄面前撒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