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失去了巴金的上海,好像没缺少什么,其实不是这样。他身上所带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一旦抽离,城市却失重了。何况,跟着先后走了的,还有黄佐临,还有谢晋,还有陈逸飞……
上海永远不会缺少文化人,也不缺少话题,也不缺少名号。缺少的,往往是让海内外眼睛一亮的文化尊严。这种尊严来自于高度,来自于思考,来自于忧郁,来自于安静,因此看起来与喧腾的市声格格不入。
就像鲁迅不是“海派”,章太炎不是“海派”,巴金也不是“海派”。但正是这种看起来“不落地”的存在,使这座城市着实获得过很高的文化地位。
一座普通城市的文化,主要是看地上有多少热闹的镜头;一座高贵城市的文化,主要是看天上有几抹孤独的云霞。
在热闹的镜头中,你只需要平视和俯视;而对于孤独的云霞,你必须抬头仰望。
据说俄罗斯总统普京的办公室里挂了一句格言:“即使身陷沟渠,也要仰望星云。”
我借此给星云大师开起了玩笑:“您看,连他都在看您!”
我这个玩笑开在去年冬天,当时我陪着星云大师去山西大同的云冈石窟。
星云大师一听就笑了,说:“那星云不是我。但是,能学会仰望就好。”
可惜在我们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在睥睨万物,很少有人会抬头仰望。
因此,出现了太多高楼的城市,反而低了。
李小林来电,说她要搬家。那个庭院,将成为一个纪念馆,让人瞻仰。
这是好事,但我一时不会进去参观。太多的回忆,全都被那扇带着信箱的朝西大门,集中在一起了,我怕看到很多好奇的目光把它们读得过于通俗。
武康路仍然比较安静,因此在夜间,这个庭院还是会显得抽象。没有了老人也没有了家人的庭院,应该还有昔日的风声和虫鸣吧?
那就先写下这些文字。去不去看一看,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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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临遗言
一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日,萧伯纳的寓所。
再过两个多星期,就是萧伯纳八十一岁的生日。这些天,预先来祝贺的人很多,他有点烦。
早在十二年前获诺贝尔奖的时候,他已经在抱怨,奖来晚了。他觉得自己奋斗最艰难的时候常常找不到帮助,等到自己不想再奋斗,奖却来了。
“我已经挣扎到了对岸,你们才抛过来救生圈。”他说。
可见,那时的他,已觉得“对岸”已到,人生的终点已近。
但是谁想得到呢,从那时开始,又过了十二年,还在庆祝生日,没有一点儿要离开世界的样子。他喜欢嘲笑自己,觉得自己偷占生命余额的时间太长,长得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