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1 / 2)

好在,这时世界上已流行一种透明塑料杆的轻型墨水笔,一支可以写好几天,不必吸墨水。沿途见不到超市、文具店,因此我不管入住什么样的小旅馆,只要见到客房里有这种笔,立即收下,以防哪一天写日记时突然接不上。

在行经伊拉克以及伊朗、巴基斯坦、阿富汗、尼泊尔那漫长的边界地区时,一路上黑影幢幢、堡垒隐隐、妖光熠熠、枪口森森,我把已写好的日记手稿包在一个塑料洗衣袋里紧抱在胸前,手上又捏着一支水笔。我想,即使人被俘虏了,行李被抢走了,我的纸笔还在,还能写作。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不让写,那我也要尽最大努力,为自己保留一丝最后的机会,为笔保留一丝最后的机会。

这种紧抱稿子紧捏笔的情景,我一直保持到从尼泊尔入境西藏的樟木口岸。

那支水笔,连同我在历险行程中一直藏在行李箱中一支较好的钢笔,很快被一个慈善机构高价拍卖,所得款项全部捐献,以补充北京市残障儿童的乳品供应。

后来我在进一步研究中国文明与世界现代先进文明的差距时,又考察了欧洲九十六座城市。虽然也非常辛苦,但那种悬生命于一线的危险没有了,而且一路上也比较容易得到顺手的笔。

当我考察完世界那么多地方之后,从联合国开始,很多国际机构和著名大学纷纷邀请我作主题演讲。所谓主题,大多是“全球背景下的中国文明”、“一个中国学者眼中的当代世界文化”、“五万公里五千年”、“全球面临的新危机”等等。华盛顿国会图书馆、联合国世界文明大会、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大学等等都去了,还应邀在我国香港、澳门、台湾长期授课。我想,既然沿途用了那么多笔,现在正该用一支更好的笔把考察成果系统地写出来了。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正是在我基本完成对中国文明和世界文明的长时间考察之际,我周围的文化格局发生了整体性蜕变。简单说来,八十年代由“反思、创新”组成的文化主题全线失落,居然由大规模的“联欢”和“联谤”组成了新世纪文化的二元结构。前者标榜“盛世国粹”,后者标榜“言论自由”,中西合璧,烈烈扬扬。其他文化当然也有,但最热闹的却是它们。

这个二元结构使我和妻子走投无路。妻子马兰,那么优秀的表演艺术家,由于九度婉拒了一次据说是“顶级重要的联欢会”,被地方官员“冷冻”,失去了工作;而我,则不知为什么成了文化诽谤的第一焦点,“文革派”、“自由派”和官方一些媒体亲密合作,联手造谣,我即便无声无息,也永远浊浪滚滚。这就是说,我们夫妻两人,正好被“二元结构”齐齐地开除了。我们又不愿向权力求助,因此注定无处可去。

照理应该移民,但我们没有条件,只能逃到广东省一个几乎不在意文化的城市,躲了很多年。国内无人理会,国际间却一直在热心地寻找我们,邀请演讲和演出。台湾更把我当作了中华文化的主要演讲者,邀请尤其殷切。这使我产生了一个矛盾:要不要继续凭着冒死考察的成果,系统地来阐释中国文化?

还是以前遇到过的老问题:是折笔、弃笔、毁笔、葬笔,还是再度拾笔、执笔、振笔、纵笔?

相比之下,要剥夺我妻子的演出权利是容易的,因为她已经离开了地区依赖性很强的创作群体;但是,要剥夺我的笔却不很容易,因为这只是个人的深夜坚守,没有地域性限定,除非我自己觉得没有意思了。

到底自己觉得有没有意思呢?妻子一次次无言地看着我,我玩弄着笔杆一次次摇头。还去阐释中国文化?请看报刊上永远在喷泻的千百篇诽谤我的文章,用的全是中国汉字、中国语法、中国恶气、中国心计。而且,所有的诽谤只要稍作调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