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九七一年的一个政治事件使周恩来总理突然成了中国的第二号人物,他着手领导复课,试图局部地纠正“文革”灾难。这就使很多濒临灭绝的“边疆新苗”有可能回城读书了,也使我们有机会回上海参与一点教材编写。我被分配到“鲁迅教材编写组”,这又拿起了笔。记得那笔是从静安寺百乐商场买的,一元钱左右的吸墨水钢笔。当时的钢笔也已经有了几个“国内名牌”,像“英雄”、“金星”什么的,那就要二三元钱一支了,我买不起。
编教材,我分到的事情很少,几天就写完了。但是,复课、编教材这件事虽然由周恩来直接布置,却仍然受到主张废学停课的极左派反对,认为是“右倾翻案”,时时准备反击。他们正忙着张罗让刚刚回课堂的学生再看一遍《边疆新苗》这样的戏,“重返边疆再革命”。这让我又一次愤怒,既为教育愤怒,又为戏剧愤怒。但是,由于当时已经出现了恢复教育的势头,我的愤怒也就变成了学术勇敢。
我拿起那支一元钱的笔,开始行动。那时为了复课,各大学的图书馆重新开放。我利用上海戏剧学院图书馆一个早就熟悉的职工蔡祥明,偷偷摸进了当时还视为禁地的外文书库,开始了《世界戏剧学》的写作。我的笔,大量抄写外文原文,再借着各种词典的帮助一段段翻译。同时还要通览大量背景材料,最后汇集起全世界十三个国家的全部戏剧学理论。这件事,在工作量上非常巨大,因为这些内容直到四十几年后的今天还没有被完整翻译过来。我当时居然凭一人之力,在密闭的空间,以笔为杖,步步潜行。更不容易的是,当时在外面,一窗之隔,只要说一句不利于“革命样板戏”的话,就会有牢狱之灾。为此,我不能不对那支一元钱的钢笔表示敬意,对自己的青年时代表示敬意。
当时完全无法设想这部长达六十八万言的艰深学术著作能够出版,当然更无法预料,这书居然在几十年后一直成为全国在这一重大学科上的唯一教材,未被替代。
可见,那支笔,那支帮我偷偷潜行的拐杖,在黑暗泥泞中描划出了一个庞大的学术构建。
与这个学术构建相比,我后来完成的很多学术著作,虽然更为著名,却失去了一份不惜赴死的生命力度。
五
由于我在灾难中的表现,灾难过去之后全院三次民意测验均名列第一,被破格提升为院长。
连一个小组长也没有做过,却成为国家重点艺术高校的第一领导者,这似乎像是坐了“火箭”,但却是十年的信任沉淀。全院的教师和职工看了我整整十年,有的事当时没有看明白,后来也终于明白了,例如,我一次次鬼鬼祟祟地消失在外文书库的原因。
灾难中的形象往往会传播得很广,当时我的社会声望已远远超出学院,被选为整个上海市的中文专业教授评审组组长,兼艺术专业教授评审组组长。每次评审,我们对那些在灾难岁月投机取巧、丧失天良的文人都断然予以否定。于是,我又拿起了那支笔,一次次重重地写下了否定结论,又浓浓地签上自己的名。那支笔在当时,几乎成了法官敲下的那个锤子,响亮、果敢、权威、无可争议。
这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那时说得上仕途畅达,官运亨通。已经是全国最年轻的高校校长,却还常有北京和上海的高官竭力要把我拉进更高的权力圈子,这在当时很容易。于是,有了一次次长谈,一次次规劝。这些高官,后来都成了非常显赫的领导人。但是,我太明白我的笔的秉性。它虽然也有能力继续成为更大法官的锤子,但它显然并不愿意。
于是,我在上上下下的万分惊愕中辞职了。辞了二十三次,才被勉强批准。然后,穿上一件灰色的薄棉袄,去了甘肃高原,开始踏访公元七世纪的唐朝。
当年寻找古迹,需要长时间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