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一点便是敦煌处于商贸中枢之地,自北朝到隋唐,大量寒族杂姓通过商贸攫取巨额财富,或者通过改朝换代骤然得了高官显职,而这些家族一旦在财富或官位上立足,必然挑战土族的社会地位。前者如百年前的吕氏,后者如今日的刺史王君可。因此在敦煌这种远离中原,相对孤立和半封闭的地域,土族们的联姻更加迫切。
“虽然我和翟纹并不相熟,也还没洞房,可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一夜,奎木狼在敦煌长街上掳走翟纹,不但是我令狐氏的奇耻大辱,更是我令狐瞻的奇耻大辱。”令狐瞻道,“若是她当时被杀倒也罢了,于贞洁无碍,可她是被掳……一个青春貌美的女子被人掳走,会遭遇什么,法师想必很清楚。昨夜法师推测我当时杀人是为了掩盖吕晟出现的消息,这当然重要,其实就我而言,我杀人是因为他们一口咬定翟纹是被人掳走,而不是被狼掳走!”
这“人”和“狼”两字令狐瞻咬得很重,玄奘顿时便明白了。对土族的家风名誉而言,这的确有本质的区别。被狼掳走,无非是做了肉食,被人掳走,却会贞洁有失。无论令狐氏还是翟氏,都承受不起这种侮辱。
“我当时真的是慌了,第一个念头不是新婚妻子的生死,而是别人会如何看待我。我并非嫡长子,却从小聪慧,家族调动最好的资源来栽培我,二十一岁便做了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二十三岁做了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品秩一年一叙,如今更是正七品上的致果校尉、西关镇将,敦煌州城的兵力都掌握在手。按照家族的安排,我将来不会去外地任官,要替令狐家在瓜沙镇守住根基。我从小顺风顺水,有无数人嫉妒我,我却从不与他们争,总是做出清冷散淡的样子。可是我内心极为介意,因为我无法容忍别人超越我,更无法容忍自已有瑕疵,成为那些人窃笑暗嘲的对象。”
令狐瞻滔滔不绝地说着,似乎要把一生的积郁都倾倒出来。
“可是那一夜,我彻底毁了。我杀掉了所有敢于说出‘人’字的仆役和部曲,可是平民百姓我能掩盖,八大土族却皆知真相。法师,两家共同的羞辱聚集在我一人身上了。这三年来,我苦心孤诣猎杀奎木狼,把自已装得穷凶极恶,满脸杀戮之气,只是想让人人惧怕,不敢提及翟纹二字。这三年来,我装作对翟纹情深义重,为新婚妻子誓死复仇,只是要让别人知道我是因为夫妻情谊,而不是为了自身羞辱。”
令狐瞻忽然泪流满面,双手捂着脸。他脸上仍有鲜血,掌中一片殷红。玄奘默默地听着,一句话没说。佛家说,诸烦恼生,必由痴故。
“敦煌每个人都知道,我对翟纹情爱深重,有时候连我夜半醒来都不禁苦涩,仿佛盲人瞎马,行走在深渊之外。”令狐瞻喃喃道,“翟纹未过门而死,令狐氏与翟氏的婚约其实已经结束,可是因为我这般行径,两家至今仍然得维持这场虚假的联姻。而我自已也被困于其中,不能有心爱之人,不能再订婚约,娶妻生子。三年来我猎杀奎木狼八次,每次都无功而返,其实我已经疲惫不堪,却不得不在人前装模作样,一听到奎木狼三字就做出怒发冲冠、鲁莽冲动的模样。”令狐瞻苦笑地望着他,“法师,我为自已打造了一座囚狱。”
玄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令狐瞻人才智慧皆是上上之选,对自身情势也看得透彻分明,却自造牢狱,困锁其中。佛法度人,更需自度。
“听说佛家有忏悔一词,在佛与师长面前告白追悔过去之罪,以期灭罪?”令狐瞻问道。
玄奘点点头:“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一切我今皆忏悔……”令狐瞻默默地念着,神情寥落,“这些话法师且当作我忏悔之言吧。至于拜求法师的事……这次去玉门关,法师能否帮我问一问那奎木狼,翟纹尸骨葬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