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微生隐约听见外头的小黄门交头接耳,说皇帝从乐游原下山、又去了京兆尹,嗣后还上工部去找徐赏鹤,可见今日的晚膳不会在勤政殿吃了。但这勤政殿里还有一个男人呢,难不成皇帝不会回这边,要将徐尚书带到别处寝宫去?
更何况,自从这男人住进勤政殿,皇帝每日里都是深更半夜才回来,且倒头便睡,可见他已渐渐失了魅力。皇帝想要换换口味,也是自然而然的。
给杜微生备的菜倒很丰盛,是皇帝吩咐了的,说不能饿着他。他被关进勤政殿不久,只有上回买的那几册闲书还带在身边,饭后他左右无聊,便去了偏殿的书房里寻书看。书房与大殿相连,天顶挑得很高,一块块四四方方的平棋下是一排排整整齐齐的书架,虽不似天禄、琳琅诸阁那么迷人眼目,却也无端带着天子侧近的威压。皇帝常会翻阅的书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乃是一些刑名法术、君臣典故的抄撮,杜微生随意找了一卷便席地读了起来。
宦官宫女们都在外头挤着脑袋瞅他。然而瞅了大半晌,外边天都黑透了,却见他还是安安静静,竟当真只是在读书,一时都觉无趣。
就在这时,后头猛然有人拍了拍这几个宫女宦官的肩膀,声音还细细小小的:“做什么呢,正事儿不干!”
几人吓了一跳,回头便见主事宦官赵光寿端着架子瞪他们,而皇帝一身朝服都还未脱,就那样冷眉冷眼地站在赵光寿后头。几人连忙跪下欲谢罪,却被赵光寿噤了声:“别说话,都让开。”
他们垂手让开,皇帝笑了笑,走近来,又很和蔼地问:“公子今日做了什么?”
“回陛下,”一个领头的宫女回答,“公子今日只是读书,用膳前在主殿里读他的旧书,用膳后便到这边书房来了。”
“知道了。”允元道,“你们都退下吧。”
下人们松了一口气,俱应声离去。
允元迈步走入这书房,转了一个角,便见到了杜微生。
他随意地坐在地上,衣襟都起着皱,他的眉头也起着皱,盯着膝上的书想得出神。夜已深了,他将灯台挪到了自已脚边,荧荧的光只照得见他自已身周两尺。
他倒是胆大包天,连皇帝书房的灯台都敢挪。
允元走过来,他才猛然抖了一抖,抬头见到她便要行礼,允元却笑着按住了他:“不必多礼。看什么呢?”
杜微生将手中的书呈给她,低声:“汉成帝即位,光禄勋御史大夫匡衡上书,谏戒妃匹,劝经学……”
“哦。”允元挑了挑眉,并不看他,曼声背诵起来:“臣又闻之师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
杜微生的手垂落下来,“陛下博闻强记,臣虽在翰林,亦愧不如。”
“匡衡教汉成帝,不可以将自已的情欲见于容仪,形于动静;不知杜供奉,又想教朕什么?”
杜微生道:“臣只是闲来无事……绝没有教导陛下的狂妄之意。臣读了此篇,只是思量,人心难测,为人君者,唯有守文持正,才能不为所惑。”
允元越看他越有趣。在逼仄的两排书架之间,好像束手束脚地,在受着她的逼迫一般。自已难道是什么逼良为娼的暴君吗?
她于是笑道:“是啊,朕对杜供奉,最是守文持正。杜供奉年前那一道千言书,朕可是时时记挂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