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愉问,听见什么
知微说,要是有机会,你也得抓住。
老人来的那天,欣愉洗了手,换了干净的衣服,从神父的公事房门口走过,一边走一边读一本书,轻轻地,却又是出声地读。
一张轮椅从她身边经过,踏板上搁着一双男人的脚,脚上的皮鞋是棕色的,鞋面擦得干干净净,却又满是折痕,左脚的鞋跟因为磨损歪向一边。这样一双鞋出现在一个坐轮椅的人脚上,不免有些诡异,而且一点都不像一个有钱的人应该穿的那种鞋。
轮椅停住,又退回来,链条发出轻微的哒哒声,一根手指指着她问:“这个”
声音苍老,说的是英语,this one
欣愉觉得有些稀奇。到这里来的人不是为了布施,就是收养,总之都是做善事,说话的时候也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带有更多感情色彩的词汇,比如“孩子”,“小家伙”,或者更加动情一点,叫她们“可怜的小东西”。
但这个人只是指着她说,this one。
“这个几岁”还是那老人的声音。
“刚刚满十一岁。”神父回答。
“识字”老人又问。
“是啊,”神父对此很是骄傲,说,“她能读汉字和英文,拉丁文也认得一点。这孩子学什么都快,是很有些天分的。”
通常情况下,此处应有一声惊叹。但老人却没有任何表示,怀疑或者称赞都没有,就好像在市场上看中了一件商品,不动声色地开始讨价还价。
“她叫什么”老人问。
“卓瑟琳。”
“Jolly…”老人喃喃,掐头去尾地给她改了教名,在齿间咀嚼着这两个音节。就是那么巧,与她的本名含义相似。
货色就看到这里为止,轮椅滚起来,神父陪着走远了。
从头到尾,欣愉都没有看清老人的长相。但她并不讨厌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繁杂的口音,时而像布道的神父,时而像院墙外面巡逻的印度巡捕,时而又像只会几个洋泾浜单词的中国杂役。只是几句话,就好似带着一生的故事。
片刻之后,她被修女叫了出去,带进神父的公事房。那张轮椅停在一边,老人坐在窗边一把老虎椅上等着她,样子和她想象中的差不多,很老,有些胖,头发弯弯曲曲却又整齐地分到两边,松弛的面孔上留着厚厚的花白的唇髭,也被梳成一个固定的形状。她低头站在他面前,行了礼,轻声地说:“先生……”
感觉不自在,是因为不喜欢站在陌生人面前。陌生人会拥抱她,或者让她坐到他们腿上去,手隔着薄薄一层棉布抚摸她的肚子。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她只穿着一件单布袍,长到膝盖以下。
有些抚摸不对劲,她不是太懂,却能察觉出那种不对劲。但此地的生存之道就是讨人喜欢,这是她默默验证出来的一条公理。所以,她总是很努力地去讨所有人的喜欢,神父,修女,尤其是外面来的陌生人。如果他们要抱她,她选择服从。
但老人并没有把她抱起来,或者让她坐到他腿上,只是往一边欠了欠身。因为肥胖,从一侧的扶手到另一侧的扶手,他挤满了整张老虎椅,好把手伸进白色亚麻西装的口袋,从里面摸出一张钞票,展开来,抚平了,拿到她面前,指给她看上面的字,问:“会念吗”
那是一张五美元,已经半旧了,纸张熟软,背面对着她,上面印着林肯纪念堂。
那时的她还从没见过美元,或者其他任何一种外国纸钞,但那几个字当然是认得的,依着他手指点的地方念道:“In god we trust.”
她念对了,老人没有称赞,只是点点头,又问:“可知道这个神是什么”
“上帝。”她回答,自信这答案一定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