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不必多看了。震二奶奶轻轻巧巧地走到床前,和衣歪倒,脸朝里床;那张特制的红木大床,是曹震亲自画了图样所打造的。
里床从头到底,镶了尺半高一长条的西洋玻璃镜。合卺之夕,正是夏天;闹新房时不论老少,都拿那一条玻璃镜开玩笑;害得震二奶奶其窘不堪。有些亲戚家的小姐,不懂它的用处;问得更妙:“二嫂子,你睡觉还照镜子啊?”让震二奶奶无以为答,气得要将床撤走;但从曹老太太到管家嬷嬷一致反对,不说不吉利,只说没有这个规矩,震二奶奶无奈,只好找块湘绣帐檐,将镜子遮住,但特意留下一个空隙;为的是脸虽朝里,亦可窥知屋中动静。此时自是张着眼朝那空隙中望。
不多一会,望见曹震掀帘而入,站住发楞,显然是没有想到震二奶奶睡下了。但见他楞了一会,忽然浮起笑容,向床前走来;“怎么?”他低声下气地问:“是生我的气。”
震二奶奶不理他;怕他探身来看,便将眼睛闭上。
“何必呢?咱们还有大事商量。”
震二奶奶依然不睬。然后从感觉中发现,丈夫在床沿坐下来了。
“装什么!多大岁数儿了,还闹这种脾气。”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怒不可遏,霍地起身,推开曹震下了床,拍案吼道:“我知道,你就是嫌我老了,丑了!巴不得我快死,好另娶十七、八岁的填房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别做梦!”
曹震被骂得无名火冒;正待发作时,锦儿抢了进来,大声说道:“二爷,你可不能摔镜子!”
这是提示,但也是警告。意思是怒无所泄,不妨摔东西出气;但摔破镜子也跟动手打妻子一样,事态严重,就不好收场了。
曹震一想不错,要找样东西来摔一摔,发一发威。镜子不能摔摔瓷器,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雨过天青”冰纹的花瓶,这是真正的“哥窑”,未免不舍;再看到的是一个康熙五彩窑的茶碗,那是一套,缺一个也可惜。就这踌躇之间,锦儿已找了个忙虚瓷壶,匆匆塞到曹震手里,还哄小孩似地说一句:“给你这个;这个好!”
震二奶奶让锦儿逗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自觉虎头蛇尾,不好意思,一转身又歪倒在床上了。
曹震自是啼笑皆非,但悍妻可恨,犹有可人意的娇妾。这样自我譬解着,一肚子的气也就消了。
“我去打水来。洗把脸,也就该到太太那里去了。”锦儿这话自然是冲着震二奶奶说的。
原来从曹老太太一死,马夫人自然而然升了一级;震二奶奶也就像以前伺候曹老太太那样,到开饭时必去照料。不同的是,在萱荣堂,午晚两餐都到;在马夫人那里,只有开晚饭时才去,有什么事要商量该请示的,都在饭桌上说。
等打了脸水来,锦儿又到床前拉了一把;震二奶奶方始起身,坐到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擦脸匀粉。曹震可有些忍不住了。
“这件事,怎么办?”他扬着信说。
“急什么!有你的总有你的。”
曹震还待言语,只见锦儿连连抛过眼色来,只得沉默。等震二奶奶理妆已毕,才又问了一句:“是不是一块儿到太太那里?”
“你不去怎么办?谁念信给太太听?”
曹震最痛恨的就是这种口吻,明明可否只一个字就可以了,偏偏要用这种只当人家想逃避责任的语气;当时气往上冲想顶她几句,但毕竟咬着嘴唇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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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等曹震将信念完,马夫人随即便说:“这得找秋月来,把姑太太的意思告诉她;看她怎么说?”
“是姑太太的意思,她能说什么?”震二奶奶答说,“倒是先要看太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