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这时才发觉床上都换过了;便笑着说:“前天刚看你换了被单,今天又换一回,也不怕麻烦。”看一看芹官又说,“看样子,明天还得换回来。”

芹官听着,心里大不是滋味,便强笑道:“早知道你们这么嫌我!我真不该在这里睡的。”

看他的脸色,冬雪颇为不安,“谁嫌你了?没有!”她口不择言地说:“你不相信,你睡到我那里去。”

“对了!”秋月半真半假地说,“你睡冬雪的床也好。”

芹官根本就认为她们都是敷衍的话;笑笑说道:“只要你们不嫌我就行!睡那个的床都一样。”

“那就请安置吧!”

秋月将芹官送上床,拿扇子赶了蚊子,掖紧帐门,将灯捻得亮亮地;临出门时却还有话。

“明天你尽管睡好了。我一早就跟太太去回,把今天晚上的情形说一说。”

“好!”芹官叮嘱:“别忘了,给我到书房请假。”

秋月答应着,随手带上房门;芹官即时便有一丝孤凄浮上心头,只好强自抑制。等把心静下来,闻得似有若无,仿佛在那里闻见过的香味。征征地思索了好一会,突然想起,这不就在秋月发际闻过?

这一下自然也就知道了,香味的来源是在枕上。于是一翻身将脸埋在枕头上,香气自然又浓了些;足以勾起他的强烈的记忆,这天与秋月在一起的经过,清清楚楚地都如在眼前。

绮念恼人。幸而有秋月的诗稿在;先还视而不见,视线在稿本上,心思却飘忽不定。好久,总算秋月所写的字,能在他心里发生意义了,也发生趣味了。

诗几乎都是绝句,极少律诗,更无歌行;也很少用典,但语浅而意深;看得出蕴蓄着许多感慨,有的明显,就像追忆曹老太太生前音容笑貌的那些诗,字里行间洋溢着不能自已的孺慕之情;有的隐微,骤看不知所谓,细读才能体会出味外之味,似乎秋月怀着极深的隐忧,深怕曹老太太一去世,再没有一种力量能够维系曹家上下,分崩离析,在所不免。其中有一题,叫做“巧妇”,共是四首五绝,每一首的起句都是“莫道炊无米”;意思一层深一层,第三首说:“巧妇”有米不炊,但他都能谅解她的为难;最后一首说,虽然有米不炊,但堂上翁姑却相信家人都未挨饿。

看完这四首诗,芹官震动了。这明明是写震二奶奶;他也知道她赋性刚强有决断,爱憎分明,不怕得罪人;却没有想到她手段如此之“巧”!如果不是出于秋月的形容,他是绝不肯相信的。

突然间,听得房门轻轻推开的声音;芹官从枕上转脸望出去,是夏云蹑手蹑脚走了进来,便即问道:“你还没有睡。”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夏云身子一抖,连连以手拍胸,“吓我好一大跳!”她定定神说,“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呐!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芹官一翻身坐起来;顺手将秋月的诗稿往枕下一塞,然后掀帐下床,看着惺忪倦眼的夏云说:“你大概睡过一觉了?”

“是啊!一觉睡醒,想起秋月的话,说要是半夜里醒了,到你屋子里来把灯熄了。那知道你还没睡!什么书看得这么起劲?”

“一本小说。”芹官看夏云穿着紧身竹布小褂子,圆鼓鼓的双臂,恰似肥藕,不由得伸手去捏了一把。

“不能再胖了!”他笑着说,“再胖就蠢了。”

“蠢就蠢,怕什么?”夏云自己用手捏着雪白的手臂,仿佛很满意似地。

“你不冷?”芹官指着衣橱说,“你找件秋月的夹袄披上。咱们坐下来聊聊。”

“快天亮了;你还没有睡过呢!”夏云摇着手说,“不行!”说完,撮起嘴唇去吹灯。

“慢点!”芹官找个藉口,“你先替我弄碗茶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