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梦中惊醒时,听到外边仍有噼噼啪啪的声响。母亲坐在床边,露着并不代表喜悦的笑。她问我想不想吃粥,我摇摇头。我问她外边是不是还在打仗。她摇摇头,说是战事已经移到别处去了。我问她为什么外边仍有枪声,她说这不是枪声,这是爆竹声。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放爆竹,母亲说:两方打仗,必有胜败,谁胜了,免不了要放些爆竹庆祝一下。我认为这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因为我第一次看到了战争的残酷。
战争。战争。战争。
“一二八”事变爆发。我不能到“南市”去上学,只好在静安寺路小沙渡路口的一家女子中学借读。“学生自治会”组织慰劳队,我也参加。我们募捐了不少钱,买了几十套灰布棉军服,乘坐两辆大卡车,到“罗店”“大场”去慰劳第五军与第十九路军的战士们。我是一个大孩子了,当然知道战争的恐怖。但是为了给战士们添温暖,竟跟着其余几个同学,在竹林中匍匐前进,只有勇气,并不意识到在火线上行走随时都有丧生的危险。我们原无必要这样做,终于这样做了。我们年轻,除了自己,对谁都不信任。我们愿意看到战士们穿上我们募捐来的棉军服而面露笑容。因此,我们不怕枪林弹雨。
正当我们在竹林里匍匐前进时,一枚敌人的炮弹就在竹篁中爆炸了。我吃一惊;感受突呈麻痹。我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已受伤,从迷漾度到清醒时,有人在我耳畔惊叫。抬起头来往前边一看:我们的级长,亦即是自治会的主席,仰卧着,满面鲜血,而且正在涔涔流出,看起来,像极了舞台上的关云长。他的额角已被弹片切去一大块,连脑浆都流了出来。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很大,眼珠子一动也不动。我从未见过这样恐怖的面孔,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正拟爬出竹林时,就听见级长忽然用发抖的声音说——请你们用大石头打死我!
“八一三”事变爆发。中国空军出动,轰炸黄浦江上的日本旗舰“出云号”。敌军显然惊慌失措了,漫无目标地放射高射炮与机关枪,流弹不断落入租界。所有的大商店,都在门口堆沙袋或在玻璃橱窗上钉木板。从“南市”逃出来的难民,像潮水一般,涌向刚被辟为难民收容所的“大世界”。我乘坐公共汽车回家,经过“南京大戏院”门口,蓦然听到一声尖锐的风哨子,接着是天崩地裂的巨大爆炸。
司机本能地将公共汽车煞住,大家探头车窗外,往后一看,才看到整个五角地带变成一个广大的尸体场了。许许多多血肉模糊的尸体堆在一起。那些受伤而被压在尸体下面的人,仍在呻吟,仍在挥动手脚。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投在死去的母亲的怀抱中,哭得连嗓音都哑了。但是,最使我吃惊的是:一个被炸去了头颅的大汉,居然还在马路上奔跑。
战争。战争。战争。
日本偷击珍珠港。我在那家中学教历史,上午第一堂,高二班,唐代的宦官之祸与朋党之争。天气相当寒冷,玻璃窗外忽然传来刺耳的隆隆声,忙不迭走去窗边观看,几十辆日本坦克竞在广阔的南京路上隆隆而过。对街“冠生园”门前有个八九岁的男孩,想越过马路,疾步奔跑,恰巧有一辆坦克驶来,一声惨叫,那男孩被坦克碾过,身子压得扁扁的,犹如一张血纸般粘在平坦的柏油路上。没有人敢提出抗议;没有人离开行人道,大家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些坦克车,脸上全无表情。
战争。战争。战争。
有血气的年轻人都到大后方去参加抗战。从宁波乘坐人力车,翻山越岭,通过封锁线,抵达宁海。在宁海住半个月,乘坐竹轿前往临海;然后从临海搭乘机帆船飘海,抵达温州。因为是非常时期,现代的交通工具已不容易找到,于是有血气的年轻人搭乘乌篷船前往丽水。在丽水住了三天,找不到木炭汽车,只好乘坐人力车。从丽水到龙泉约有六十华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