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桩罪行,使崔淼成为了牺牲品,但他是无辜的。虽然崔淼的冤屈将不可能被伸张,至少裴玄静可以为了他,当面驳斥皇帝的谎言。为此她宁愿失去舌头,乃至生命。
裴玄静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整个身体仿佛都不再属于自己。她仰面躺在地上,也不觉得寒冷。冬天就快要过去了吧?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她的近旁响起。
微光亮起,有人点燃了一盏小油灯。
牢里还有别人?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往墙边挪了挪,咬牙支撑着靠墙坐起来。
油灯的光,照出一张陌生男人的面孔。脸上没有胡须,却遍布与年龄无关的衰朽,双眸死气沉沉,显得格外苍老。
“不要害怕。”他对裴玄静说。是阉人的嗓音,不过,没有阉人的气味。他身上的衣袍也是裴玄静从没见过的样式。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又温和地重复了一遍,“我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就等你醒来,说几句话便走。哦,我的名字叫李忠言。”
李忠言?裴玄静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我是丰陵的陵台令。”
丰陵!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但是,陵台令可以离开山陵的吗?裴玄静听说过,为皇家守陵者终生不得离开陵园,出陵园一步即是死罪。
李忠言也在端详裴玄静,尽管唇边结着大块血疤,嘴也肿胀得不成样子,整张脸算得上惨无人形,但仍然能看出原先的秀美,还有眉宇间的聪慧和倔强,都令他心有戚戚。
这么多年来,李忠言第一次从心底里感到了踏实。他预感到,自己所谋划的一切终将走向既定的结局。为此,他已经等待了太久,久到把生命完全耗尽了。
现在,所有的棋子都摆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今天,他只要完成最后一步,就可以彻底放手了。日升月落,春华秋实。他在丰陵中悟出这么一个道理:世间万物皆有灵,只要让他们各就其位,事情便会自然而然地运转下去。到时候,任何人力都阻挡不了。
他向裴玄静点了点头:“裴炼师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更对裴炼师的勇气钦佩不已。有些往事,我亦略知一二,但恕不能透露。我只有一句话可以对炼师说——你没有错。”
她以为自己已经身经百战了,在最绝望和最痛苦的时候都不曾流过一滴泪,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在听到这个初次见面的宦官说出这句话时,自己的眼眶竟然一下就湿润了。隔着模糊的水雾,裴玄静看着李忠言的脸。不需要再多的言语,她仿佛已经能够与他心意相通。为先皇守陵的,一定曾是先皇身边最亲近的人。对于先皇的死因,他的话比任何人都更可信。尤其她还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深切的悲哀。
所以,她并不是孤独一人。她所坚持的真相,还有别人也在坚持。尽管在对手面前,他们的声音弱小得几乎没有人会听见。但是她知道,他知道,就足够了!
“我还有一句话,想说给裴炼师听。”顿了顿,李忠言又道,“我想请裴炼师务求生,莫求死。”
裴玄静一震。
李忠言惨然而笑:“像裴炼师这样的人,应该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死,还是让给我吧。”
裴玄静想开口问为什么,旋即才意识到,自己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多谢裴炼师了。”李忠言说罢,俯下身向裴玄静行了一个大礼,便起身离去了。
李忠言走出囚室时,恰逢一阵夜风卷起旌旗,在头顶上扑棱棱地响。漫天乌云被吹散了一角,明月再现身姿,将皎洁的清光洒了一地。列队守候在外的神策军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吐突承璀迎上前来。李忠言与他相视一笑,两人的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