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走到方濯的梦里,看看目前正所发生的一切,他会感到吃惊:这真实的不像是一个梦境。梦境应当是虚幻的、荒芜的、高高在上而又在下一刻沉入水底的,但是它并不。他稳定得就好像方濯的情绪,是那颗被突如其来的困惑所击沉的冷冰冰的心。他很沉静,很冷静,且都是一瞬间的变化。柳轻绮穿过他也像是捅穿了他的心脏,让他骤然明白自己只是个虚影。在这前些年的扑朔迷离的时光之中,柳轻绮的人生里没有过他的影子。乃至于现在他也只能以一个影子的形式存在。他飘忽在空中,遗落在地面,像被风吹散的天光。
柳轻绮向着那人走去——柳一枕,他唯一的师尊,那时候还活着的“亲人”,背靠着一面光秃秃的山峰,脚下是一片寂寥的梦境的荒原。
柳轻绮在那一瞬背对他,不过很快他又转过身来。这时候他有一张比二十来岁要更加青涩的面庞,实话讲,刚看见他时,方濯简直有些不敢认他。他靠柳泽槐的那声呼唤确定了他的身份。柳轻绮那时候的眼睛不是纯纯粹粹的黑,在方濯靠近他时,能看见那双瞳孔之中分明闪着些许栗色的眼神光。尽管他明白这大概率是夕阳的缘故,但方濯还是认真观察了他一段时间。后来他转过身去,方濯看不清他的眼睛,但却在其他地方有所成就。他那时候还不总是一天到晚穿着白色衣服装来装去,大部分元素偏蓝,可见振鹭山的审美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进步——白底蓝纹一身衣衫,套在他身上真的不怎么好看。后来方濯到他的衣柜里看过,五彩斑斓的衣服其实不少,奈何不穿。有多件都是他年少时分买来的,可尽数压在箱底落灰,这回最该穿的时候也没有动静,不知道买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他本人呢,有一张比现有的印象更要青稚的脸,面部线条依旧柔顺,看上去亲和,可眉峰却锐利,又叫人担忧被拒之千里。可能这便是他日后总是微微笑着的原因:细腻的侧脸也原本应与柔和的眉宇所搭配,太过阴沉的目光只会使他看起来像是一只折断翅膀的鸟雀——有着鲜艳美丽的尾羽,但却正于血泊之中挣扎。而这时,当他仰起脸来的时候,很难有人不为这样的生命力而惊动:一只被毒死的鸟雀突然颤动了翅膀,从那尖尖的喙中吐出那只毒果的核来。它坚强地站起来,在荒丛下再度回归人世,而那时的夕阳想必也像现在这样,白昼将尽时洒下一地影子,将人包裹于其内。光束以他为中心,辐射向四面八方。柳一枕停了步子。柳轻绮挡住他的身形。只有一个背影,束着长发,衣角在长风之中飘飘荡荡。
一个微笑像在版画上拓了千万遍那样熟悉。一个虚影对一个背影一见钟情。
正在他盯着这个背影看个不停的时候,那被挡在原地的人开口了。方濯依旧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但柳轻绮却毫不犹豫地给了他该有的回复:
“师叔说让我们先去覃城,取道零露山。”
覃城?方濯敏锐地捕捉到这样一个关键词。现今已经没有覃城了。或者说,覃城改了名,叫蔓城,城主连带着城中百姓都经过了一番大换血。自打三十几年前数城大战、覃城大败后,众城便将覃城原有数座附属城池瓜分,有的独立出去成为新城,有的则被纳入了麟城和云城的管辖范围。覃城城主后在牢中死去,左右亲疏也一个不留被送上刑场,覃城城府彻底被毁灭,城内百姓人心惶惶,很是动乱了一段时间,不少人因此而离开覃城。后来麟城和云城携手共同在剩下的覃城人中选定了一位做城主,又从自己城内挑选数人填充覃城城府,才终于又使覃城在自己的扶持之下走向正轨。只不过前政已死,覃城城府又因此而受到麟城与云城的管控,说是单独统治,却也不过一座傀儡城。为表忠心与善心,新任覃城城主再次签订和平契约,并且将覃城原有参加过战争的老将尽数逐出城外,城名改为“蔓”字,意图与过往完全划清界限,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