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关靥记事起,爹就经常叹息,叹息江河日下,世间宝器难寻,各家作坊混沌度日,精品几无,市集买卖的也不过残次破物,拿回去也不过勉强凑合,用不了几年就是一坨废铁。
关靥疑惑,爹一身的好手艺,有像他一样的铸师在,怎么就铸不成好物件了?爹说,一个个不是死了就是在逃,路过个草台班子帮衬着打些农具,也不过为了给父女俩换口饭吃。
关靥还记得,有次自己正烧着料,爹瞧她烧的利落,话也不说一指头已经弹向她脑壳,“要命的活计,收着点烧呐。”
她就不明白了,打铁过日子,怎么就要了命了,蛮劲上来,她烧的愈发麻利,火星子噌噌噌的跟示威一般。
“你知道一桩血弩案,死了多少人吗?”爹揪她耳朵。
“咱不过打副马鞍。”关靥犟嘴,“死不了人。”
“一桩案子,灭了全族一百三十余人,皇城五大作坊一夜被端,经手者斩首示众,牵扯深的牢底坐穿,有瓜葛的流放边疆,做过工的为奴为婢。”爹在关靥耳边低低吼叫,“你是生怕旁人不知道咱俩的来历吗?”
关靥耳朵被炸的嗡嗡直响,不明白归不明白,关靥当然知道保命最最重要,爹还说,当年血弩案发的突然,消息传来,荣都一夜封城,亏得他与守将有几分交情,早半日收到消息,拿出娘亲压箱底的几件金首饰才换来出城的活路。
既有交情,咋还要收你金子?关靥不解。
爹又是一指弹上,那可是生死攸关,谁不是拿命在博?这金子啊,给得值。
关靥揉脑袋,日子过成这样,还叫值?
傻。爹大手扬起,关靥扔了铁铲跳开几步,那会儿你在你娘肚里,要不是金子开路,你眼都睁不开。
这案子又不是你做的。关靥越想越气,娘死在了路上,到死都没回得去荣都,还要逃到哪里去!
这案子…自己的话仿佛刺痛了爹哪处,他魁梧的身子怔了好一会儿,怔到关靥都有些怕了,赶忙上前去晃他的手。
“这案子,也不是他们做的啊。”爹沧桑的脸上溢出大片的哀恸。
“爹,什么是血弩案。”关靥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爹像是没有听见,捡起关靥丢下的铁铲,有一下没一下的继续烧料,关靥都嗅到了糊味儿,他还烧着没个尽头,像是要把过往种种都烧成灰。
关靥忆起过往,握紧小木剑心生感伤,自己都睡上了软床,要爹在身边,该有多好。
娄石头口中的阿弟一定很喜欢这把剑,不然也不会日日藏在枕下,娄石头的阿弟…关靥胡乱想着,还有那个叫阿九的,他们去了哪里,又啥时候回来呢。阿九是裴管事一眼瞧中的,身子骨也远强健过自己,定是有更好的去处吧。
娄婶没有骗关靥,兴国坊除了日日烧着的天炉,已无半点打铁的迹象,关靥扛起有半个自己那么沉的炭包,摇晃着居然挺直了身,娄石头眨巴着眼朝关靥束起大拇指,“是个汉子。”
关靥噗嗤笑出,扛着炭包朝浓烟蔓延处大步走去,爹说过,兵器行凭本事立足,各坊各技,技凭器验,兵器相拼,一试便知优劣。兴国坊百年名声,靠的就是这烧了上百年天炉,而已天炉就在眼前,炭火填之不尽,却不见兵器铸成。
关靥好奇,传说中的天炉多年未再启用,它还能不能烧铸成传世的兵器,那又会是一把怎样的兵器呢。
裴匕说的不错,岛上人少活多,关靥一人顶了俩人的活,也亏得自己打小磨炼,没几日就成了熟练工,但寂寞清苦,关靥却没觉得,外头活计难寻,连口饭都时常吃不上,兴国坊虽苦,三顿却是顿顿管饱,自己多吃个馍馍也没人闲话,关靥想着还生出些美意,被炭火熏得发黑的脸颊双靥隐现,引得其他剑奴还多看了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