讳实则并非出于尊重,而是纲常伦理,在家从夫是云氏,出嫁随夫,便是某云氏。
终其一生,只是某一族,某一人之私产,与牛马无不同,名不名否,有无字号,便无关紧要了。
段重明何尝不知个中关节,只这样的事,是不会思虑,也不必思虑的,面前男子气度不凡,非寻常人,竟拦在此处,揪着他的话,锱铢必较,言重带刺,句句不留情面,段重明心底并非理直气正,便是动了怒,也似恼羞成怒。
便只再拱了拱手,“在下只是离开蜀中,另寻它处栖身,并无错处。”
高邵综淡声道,“先生自没有错处,某只是替先生遗憾,先生著书共十三策,《兵论》《法论》《儒释道》受人敬读追慕,《博采论》浸筑先生心血,落在书肆里,积满灰尘却无人问津,先生深夜研墨提笔时,可否曾催心扼腕,叹息过良书无人能识。”
段重明怔住,《博采论》写于七年前,并不承接诸子百家,而是博众家之所长,乱时重典用法,盛时用律与礼,儒法共存,家国州郡何种境遇用何等国策,细分之下,竟有数十种,尤记得他写下博采论时,落下一笔,一气呵成,设想着大周种种国情境况,一一拆解,胸臆间激动彭拜之情,此时想起,亦心悸不已。
岂料书册出了,无人问津,连他也渐渐忘记曾挥毫泼墨,写过这样一册书了。
如今书肆里,此书也已绝了迹,知道的人恐怕也不多了。
段重明不免对面前的男子起了结交之心,“还不知公子名讳。”
高邵综打开马鞍右侧木匣,里面躺着一卷泛黄的书册,他手指微顿,到底是将书册取出来了,将书册递到段重明面前,“先生不如看看这卷书册,再决定是否离开蜀中。”
靛蓝的书页能看出保存良好,分明六七年前的书册,封线依旧完好,只纸页微微泛黄,段重明接过,翻开书册,此书耗费他心血,字字珠玑,竟大多每一句后都有注释增补,引经据典论证他的要义,或有不赞同的,夹杂纸页辩驳,娟秀的字体下,字字针砭,鞭辟入里,读来令人信服。
往后亦如是,段重明翻阅得很慢,字字看得仔细,心潮澎湃,动容动情,“这是……”
高邵综难得耐心等着他翻阅,“在下与云翊相识于数年前,此书为云翊偶然买得,此后爱不释卷,先生壮志凌云,与云翊政见相合,若留在蜀中,君臣相宜,必一展宏图。”
她极喜欢《博采论》,高平书肆里偶然买得一卷,或是坐在松柏下,或是半卧榻上,看得入了神,笔墨沾染衣袖也不知,离开高平入京,混在裴应物车马行里,大多数东西便都留在了乌矛山山腹。
此书确有所长,读来亦有受益,他便带在身侧,偶尔翻阅。
段重明怔怔站着,捧着书册心头潮热,心底挣扎犹豫,竟觉此刻竟是遇见生平最难抉择之事了。
得君如此,夫有何求,只巾帼不让须眉,巾帼究竟不是须眉。
踏出这一条路,清名必毁。
几番挣扎犹豫,直至正午当阳,他终是朝男子重重一拜,声音干枯艰涩,“承蒙夫人厚爱,重明——”
高邵综知其言中之意,周周身气息冰冷森寒,面具后深眸里暗沉不见光,鄙薄不屑昭彰,毫不遮掩,侧身避到一旁,“走好,只望先生莫要后悔。”
短短不过一个时辰,竟有数年之长,段重明潦草见过礼,便要离开。
暗沉森寒的声音响起,“书册留下。”
段重明停步,握着书册,犹豫片刻,折身朝男子郑重施行一礼,“公子可否将此书转让于鄙人。”
以那女子心性品格,既已让百官相送,便不会再强留,面前男子气度,亦不下屈居人下的,想来对方与云翊是为好友,这本书册是他的私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