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江神态餍足,历中行面色严肃,滴水不漏,只是除了烫伤的嘴,还多红了两片颈侧的皮肤。

她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拈了几只馄饨汤里的虾皮进嘴里,然后问:“哥,设站这次变故的内情,你知道多少?”

她说:“省长的态度我实在没有料到,卫家也没有料到。那两条决定性因素,几分属实?第二条征地的舆情,是你和卫昌一起解决好的,我清楚。第一条呢?”

姚江向身侧示意。

“第一条,我清楚。”历中行静静道,“声明中所谓的‘黄河摇摆段’,四千年前,新梁它也许是。但现在,绝不是。”

他抬眼看姚江,目光带了重量,“新梁遗址就是最大的证据。如果水文状况异常,它没有办法保存下现在的面积和形状。”

一目了然的道理,偏偏有人视而不见。他们笃信数据、分析报告、专家意见,却不用自己的眼睛看看。

姚江开口道:“河梁这边问题在省长,我不清楚,但国铁的阻碍在北京局,还是吴东云那事。新助理还没用顺手,我打算跟祁望商量一下,带着他去趟北京,那边他比较熟。”

省长一反常理的态度,吴东云和铁路局局长千金的纠葛,都要去一趟才知道有没有转机。公示虽然一贯仅仅走个形式,变动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下海从商,第一条恐怕就是笃信变数,为千分之一的转机,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姚淮垂下眼睛,“上一次就是我让你去宁省……我不该告诉你的,如果你不知道高铁的消息,不会放下一切回来做这个项目。”

94 长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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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卫家,并非没有代价。

姚淮的案子,果如卫书记所言,掀起不小的风波。

永宁的乡村旅游被迫搁浅,前功尽弃,然而四年后,在各地“特色小镇”同质化,丧失客源与竞争力,沦为“烂尾”人造景区的浪潮下,反而成了及时止损的先见之举。宁省系统内,组织上在结案后曾征求她的意见:是否希望调任别处姚淮说,要留下。在市里农企洗牌之后,她一鼓作气,顶着上限,拿下啤特果利润最大化的收购方案。与此同时,三通五改完成,耐碱水稻增产,在基本耕地不减少的情况下,土地流转成功,啤特果种植基地初见规模。

在第一批工作队进驻的十三个贫困村中,永宁攒着股复仇般的哀兵锋芒,在舆论遇冷之时,以其羽张似箭、钟洪若吕的劲猛势头,引起高层的注意。

在外界看来,姚淮姚队长,自此搏得前程万里,青云直上。

却也是这一年,从始至终守在她身边的姚江被召回县农业局。局长钦点,由技术岗转为行政岗,“升”任办公室主任。

姚淮看到他的调任通知,不啻晴天霹雳。

让任何一个前沿研究员离开试验田,无异于断送其职业生命。哪怕作为高水平的农技专家,久不下一线,不到田野,仅依靠案头工作,也不可能长远。

毕业时,姚江曾跟她说:干我们这行,一辈子是学生。

他从缙坪走到北京,从北京来到永宁,是从泥壤中走出的学生。青天为顶,四野为底,二十四宿是围墙,山川和大地,是他的学校。

一间办公室,转瞬之际,将他拘为囚徒。

世间的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若不知因果,还以为是自然造化。

“姚淮,我很久没有找到真正想做的事了。”姚江说,“当年去宁省,我不后悔,为万汇回来,也不后悔。这些都是我的选择。”

大理石桌面带月白色的纹路,仿佛清澈的水波,墙面上吊灯的莹莹光弧,桥一般连接对坐的兄妹两人。历中行看着姚江的侧脸,鬓角干净,一绺额发滑入眉心。他看起来柔软又坚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