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仿佛回到了南海的那个夏天。

水下很暗,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发现他。

那年他十八岁,认为自己足以独自应对一切,不羡慕任何人。

他有老师啊。

他是一只船,老师是他的锚,拉着他深深扎进土壤,扎根在庞大琐屑构成的生活里。上学放学,煮面煮饭,半夜里虚惊一场笑着把他从床下抱起来;调料默契的油醋各半,过年时的烟花“巡展”;学琴帮他记谱,学发掘教他用手铲,舍得十二块钱买一个山竹,却没舍得自己吃一口……告诉他,抛弃他的人不配做他父母。

任何一点对别人的羡慕,仿佛都是对老师的背叛。

他有最好的老师,他从没有羡慕过任何人。

可是现在,他很羡慕。

羡慕早早出生在父母身边的孩子,羡慕他们可以做那么久孩子。

黎永济捡到他已经五十二岁。如果他早二十年出生在老师家,今天他就还有二十年啊。

他还想要二十年。

可是没有了。

没有如果,没有二十年,没有老师。

他没有老师了。

……

浑浊的浪涌进胸肺,意识浮沉,听见剧烈的咳嗽声,又在新的黑暗中戛然而止,气泡向上升,雨不停地下着。

雨不停下着。

他又做了那个梦。

梦见和老师一起,坐在那张四四方方的旧木桌前喝白粥配咸菜,吃到一半,讨债的民工来敲门,老师把一小碟咸菜倒给他一大半,让他捧着碗回卧室喝。他听话地去了,但没把房间门关严,留了一条缝儿。

从这缝隙里,他看见老师开了门,立在门口抬头和人讲道理,背影瘦削,可嵴骨很直,并不气短。讲了半天,那些人推开他进了屋子,沉默地找钱、拿东西。临走,拎着一条桌腿,把那只旧木桌也带走了。

旧木桌上剩下的小半碟咸菜,“啪”一声被掀到地上,鸦青的小碟应声而碎。

这次,老师一直没有回来。

卧室的门再也没有被推开。

没人来拿走他特地吃得很慢而留下的半碗白粥和咸菜。

他只好自己喝,从小口到大口,最后狼吞虎咽。那碗粥怎么也喝不完。

他喝了好久好久,喝到满口都是咸味,胃里泛出腥酸。

……

茫茫黑暗里,忽然有人说,“找到了。”

陌生的声音,遥远地传来。

记得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黑漆漆一双眼睛,雨意潇潇,花瓣瞬开瞬谢,自己的影子像一枚烛芯,在里面晃动,斜雨中恒燃不灭。

“我会发现。我会来找你。”

是了,有个人要来找他。

他想起圻河上的日出,博物馆落地窗前的吻,孟加拉虎注视下交握的手,夜半赶回却只蹲坐在床尾的目光,整栋楼被粉刷一新的墙面,轻触额头的指节,绚烂如童年的烟花,还有自愿放进掌心的刀,又轻又沉,反射着八年未释怀的寒芒。

他抬头,看见一尊不会动的人俑,泥做的,火烧的,静静站着,静静望着。

“中行……”

嘴巴不能动,也能发出声音吗?

扑簌簌,扑簌簌。有什么在往下掉,一片接一片,不停地往下掉。

双腿不能动,也能向前靠近吗?

你别过来了……他感觉到痛,错觉剥落的是自己的皮肤。

别再过来了,你会碎,会崩塌。

人俑还是一步一步走过来,崩散、融化,沉入水中。

“中行!!!”

历中行猛地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