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仿佛置身于这变换的戏文之外。
他缓缓端起茶盏,凑近唇边,动作依旧优雅从容。只是那浅浅啜饮的一口,时间似乎略长了些。
他将茶盏轻轻放回去,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嗒”声,在这弦索低回的间隙里,竟显得有些突兀。
“皇帝?”太后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惊回。
“额涅。”皇帝立刻换上温和恭敬的神色,侧身看向太后。
太后指了指台上:“这猴头儿闹得欢实,倒比往年排得更精细了。你瞧那筋斗,翻得多利落。”她兴致颇高,显然沉浸在节日的喜庆里。
“是,”皇帝也附和,“内务府和昇平署这回用了心,该赏。”
小太监扯着嗓子,把“赏”字唱得很长。便有底下预备好的人,往台上倒太平钱。
当啷当啷的簸钱声,不过为了图个吉利好听。那台上的戏子们得了赏,小猴儿们喜滋滋去捡,口中唱的都是吉祥话。
一时台上台下热闹不绝,都沉浸在这太平世界。
万岁爷要去更衣,赵有良跟在后头。
就在隔间里,刚从宫外回来的胡太医,扫下马蹄袖,利索地叩首问安。
万岁问,“怎么样?”
胡太医左思右想,还是说,“老太太的病,是肺气壅塞,肾气亏虚……”
皇帝本来便有些心烦意乱,听着他又要引经据典,无奈地闭上了眼。
赵有良会意,连忙制止他,“胡太医!”递个眼神,“拣要紧的讲。”
胡太医道,“与上回相比,并不见好。无法根治,只能温养。”
皇帝问,“另一个也是一样?”
胡太医揣摩了片刻,约莫这“另一个”便是王太医了,因回道,“奴才去时,恰巧碰着同僚。问过后晓得是淳贝勒特地请去给老太君诊脉的。奴才与他诊断一样。万岁爷说过不要声张,所以奴才故意不认得他,走的时候,也分道扬镳。”
觑一眼皇帝的神色,把头压得低了点儿,“不过今天姑娘在家,她在御前见过奴才,因此认出来了。”
皇帝被气笑了。
想一想应该也能想出大致情形,皇帝问,“她知道了,怎么说?”
胡太医答,“姑娘只让费心诊治,别的没有说。”
他略略安下心。
又觉得他和她,实在是一样。身在局中,所以举棋不定,所以进
退两难。
所以才会,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不要再理,又轻而易举地、心甘情愿地被动摇。
胡太医见皇帝若有所思,卯着胆子愁眉苦脸地问,“万岁爷,那奴才往后请脉,还是挑时候去吗?什么时候去?隔几日去一次为好?请主子示下,如何才能避开那位姑娘?”
想见也难见的人,在他这里反倒避之不及。
皇帝不知怎么,看着眼前这个老头,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最后还是平心静气,凉笑着说,“照常去便好。她摆明都认出你来,还避呢?”
第88章 未时八刻咫尺到瀛洲。
重新入座的时候,戏台上正唱得热闹。
皇帝的目光重新投向戏台。戏文已转至佛祖说法,度化泼猴。台上佛祖正唱,“——管甚红轮西坠,尽教他、月出东头。降心定,回头是岸,咫尺到瀛洲。”
他端坐,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仿佛在欣赏这出应景的吉祥戏码。只有那搭在膝上的手,指腹无意识地、极轻地摩挲着衣料上繁复的团龙纹刺绣,透露出主人心思,早不在这片“祥和”之中。
回头是岸,谁来度我?
他的目光越过戏台,望向天际。